玉台一下爬起来,焦躁得脸上的羞怯全都褪色,仅剩苍白一片,“可以有的,只要你对我好一点!”
仇九晋凝望她天真得愚蠢的脸,以一抹冷笑杀她,“我对你好一点,那谁来对我好一点?”然后他摧颓地转了身,没再给她将自尊一放再放的机会。
漫长的错愕过去,玉台听见冷硬地“吱呀”一声,门被摔了过来,大约没阖死,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反反复复的“吱呀、吱呀”回荡,一声低过一声,一声慢过一声。
好像风雪被卷进屋,精准地穿透银屏锦帘,朝她袭击过来,将她一副腻骨冰肌吹得摇摇晃晃。这夜,她“如愿”留在了这张床上,一个人哭一宿,不敢回去。
她冒着风雪来,那些等着瞧笑话的眼睛都在夜里凝望着,倘或她又冒着风雪无功而返,就要落成人家的笑柄。她剥光自己似盘美味佳肴送到男人嘴边,男人连瞧也不肯多瞧一眼,还有什么比这更跌份?
可此遭兵败后,玉台还有余盼,偷偷摸摸再去请教鸨母,少不得又学得一番男.女.之.道,便重振旗鼓,陆续杀将回来。结果一次一次,仇九晋都冷漠地避开了她,睡到软玉屋里。
屡屡功败中,玉台彻底丧失了少女的矜贵与骄傲。一个女人遭遇如此,就是大失尊严大丧体面的事情。
风声不甚走漏到软玉耳朵里,就变成了大快人心的事情,痛快得她满屋打转,又拍手又跺脚,“该、真是活该!她不是好大个千金小姐,了不得嘛!”
丫头见缝插针奉承她,“凭她哪样千金小姐,怎跟二娘比?二娘才是爷心尖尖上的人呢!”
软玉剔起精明的眼,笑了笑。她是知道自个儿的斤两的,也很清楚仇九晋心上的人是谁,自然也就明白她于他,不过是刺痛这麻木日子的一根针。
但她不贪心,得了她想要的,锦衣玉食的日子和他的人,再没什么不如意。若再有,眼下也欢欢喜喜地实现了。
她摇首嗟叹,笑得没了眼缝,“嗳,还真是什么人都有,她辛玉台一向瞧不上咱们这些丫头姨娘的,端着个小姐的架子,从前听见爷往这屋里来,心里明明恨得要死,面上连请也不肯过来请爷。嘶、谁知这背地里,却做着‘婊.子’的勾当。”
“可不就是?”丫头兴兴地坐下,悄声嘀咕,“我听说,她使娘家人往秦淮河请了个老鸨子,专教给她些低三下四的手段,她想发设法地,要把这些手段使在爷身上。可惜都不成功,怄得她不行。这些日,胃口不好,躲在屋里哭,陆陆续续病了好几场。”
“病了?哼,真是个脑袋填土的蠢货。”软玉笑一阵,灵机一动,吩咐丫头,“她不是要体面嚜,我就叫她要不成!你把这话,给她散播出去,我冷眼看她千金小姐的架子还端不端得住!”
如此这般,这些床笫上隐秘的传闻便随东风,刺骨剐肉地倥偬远播。
途中,腊残春初,元宵灯夕。
今年只下过那一场雪,早早地就化了,空气却似冷动,不吹风,不下雨,阴绵绵地罩个天长地久。
箫娘紧赶慢赶,将虞露浓给的那批墨黑的软缎做了件比甲、一件宽袖的圆领袍。素面长比甲她自家穿,里头配的是湖绿长衫,底下露着短短一截月魄的裙,掩一双绣玉兔的靛青软缎鞋,通身都是崭新的。
给席泠的那件圆领袍上绣了圆补子,身前是云中鹤,领子袖口是白兰草缠枝纹。这厢提在他身上比,“蛮合身,你去换上,一会咱们往秦淮河观灯。”
席泠趁势搂她的腰,将她往怀里提了提,“河边必定是人挤人的,何必去凑这个热闹,踩着碰着怎生好?”
如今这些亲密举止,只要没跨过底线,箫娘都默许。但此刻却有些不高兴,把被他悬抱起的脚尖狠狠踩落地,“我不,我偏要去!这时节,姑娘小姐们都得出门,花灯又好看,还有人放焰火呢,我怎的就去不得?!”
“是为了往人堆里显摆你的体面衣裳吧?”
说中了,箫娘忙抬手捂他的嘴,须臾咬着唇嗤嗤笑,“你不要揭穿我嘛。这样好的料子,我不显摆显摆,岂不白亏了?”说着就翻个眼皮,“我晓得,你们读书人,最厌这虚荣做派。可我显摆我的,又不碍你的事嚜。”
席泠连她一点虚荣心也觉可爱,揽着她的腰夺过她怀抱的袍子,“我将就你,也去换上。”
“那我去隔壁问问绿蟾她去不去。”
谁知走到陶家来,绿蟾却搁下一本词集甜蜜瘪嘴,“我要成婚了,爹怕外头人多出什么岔子,不许我去,你自家去吧。”
箫娘悻悻告辞,又叫她喊住,走到跟前来打量她一身新做的衣裳,眼落在她鬓边那只珍珠流苏步摇上头,咂嘴道:“这支虽好,却不添彩。我有两支翠雀花的绒花钿,虽不金贵,配你这身黑比甲绿长衫正好。”
说话拽着箫娘进卧房,翻出花钿,揿她在镜前,摘了她的珍珠步摇,将两朵翠雀斜簪在她虚笼笼的乌髻上,“你瞧,你是最会配颜色的,好不好?”
那绒花翠雀蓝得发紫,衬着黑比甲,又添一丝妩媚的神秘。箫娘忙谢了,说回头还过来,她却不要,摆手笑,“你帮了我这许多,两只不值价的花钿算哪样?只管拿去,回头我拿两匹新进的料子你裁衣裳穿。”
箫娘忙不迭谢,走出去时,回望廊下笑着作别的绿蟾,总觉得她们之间亲近了些。大概是因为她已从贫寒里拔出脚来,向富贵又迈进了一步。
比及吃罢晚饭,乱星圆月,各家烹食酒肉,烟火未歇,比往日夜乱。秦淮河闹哄哄地炸开,走过木板桥,就闻得递嬗喧嚣。巷里人家皆秉灯夜游,席泠打着绢丝灯笼照在箫娘裙下,引着她前走。
那门里出来个年轻汉子牵着小儿,影子老远弯一弯,“县丞大人也与伯母出去看灯耍子?”
席泠莞尔颔首,与巷里七七/八八的人往街市而去。兰街灯市,曜曜生辉,两岸更是游人如蚁,灯火长龙,河中亦是画舫杂彩,花炮轰鸣,周遭又有楼宇相映,辉煌尤甚。
行院姑娘与良家妇人们皆是倾巢而出,个个披红垂绿,珠翠相堆,或提灯、或执幼,一时竟分不清个良贱之别来。箫娘走在里头,见红男绿女皆斜眼窥她,心里十分得意,益发把下巴轻抬,湘裙款动,竟似个公侯小姐。
席泠见她高兴,心里也难免添几分畅快,路边摊上买几个地老鼠,点给她瞧。
那地老鼠一点,顷刻就噗嗤噗嗤火闪着乱窜,人群里窜出快空地,围着一堆人轰闹。眼瞧要窜到箫娘裙下,唬得她也围着席泠乱窜,边窜边嚷,“要烧着我了、要烧着我了!”
席泠一把掣了她胳膊让到一边,地老鼠窜了半丈就歇了火。箫娘惊魂一定,又想瞧,在他身边蹦蹦跳跳,“再点一个!”
地老鼠在拥挤人潮里窜出一条路来,两个就在岸上一路走一路点。席泠无有不依,又买了什么泥筒花、烟火杆子、竹节花、焰塔等花样,一一点给她瞧。
碰巧河中,虞敏之也包了艘画舫,专与她姐姐看花灯。舱外守了六/七个小厮家丁,舱内十几个丫头簇在两边槛窗嬉笑玩耍。
跟前那丫头挽着露浓朝岸上各处指点,“姑娘瞧、那是个葡萄连珠的焰火!南京的灯市比京城不差,好些玩意儿京城也没见过!”
露浓抱着胳膊欹在窗户上,穿白绫对襟长衫,遍地洒金粉裙,恍如仙娥,“南京是留都,又是富庶之乡,京城有的,这里有,这里有的,有些连京城也没有。瞧你那没见过市面的样,傻丫头似的。”
再回身,恰逢岸上有人点了好几个焰塔,摆在地上,围着一堆游人。噗嗤噗呲的四五个火炷蹿起来,照亮了其中一个,穿着墨黑的宽袖圆领袍,里头露着一圈白中衣的领子,胸前打着圆补子,绣的是云中鹤。
是他!但凭瞧不清的一张侧脸,露浓就轻易认出席泠。
在烟火的映照下,古老的秦淮河变得五光十色,斑斓的火光匆匆撒在深幽的河的表面、河的里面,想要须臾照亮整条河,却始终是照不进岑寂的底。
席泠就莫如这九曲回肠的河,纵然天烧起来,也无法燃毁他的沉敛。正是这种神秘莫测的黑暗,吸引着在灿烂中长大的露浓。
她整颗心也像浮在水面,在两岸源源不绝的急管繁弦中,有种虚幻的波澜。她忙吩咐丫头,“快去舱外说一声,叫慢点划船。”
丫头跟着眺目,也瞧见了席泠,扭头吩咐别个,自个儿与露浓挨在窗口,“姑娘跟泠官人真是有缘,这样乱糟糟的地方还能撞见。”
船很快慢下来,随着席泠的身影飘荡。露浓不敢转眼,生怕一错目,他就隐没在人堆里。瞧了半日,才瞧见他身旁的姑娘,倾首问丫头:“你瞧他旁边那个,可是不是箫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