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墙之隔腊梅未残, 红得似火,将亡前盛烈地烧着,连天也燃起来, 烧出红彤彤晚霞,绝势浩大。
一阵风过, 把两片质地不一的裙纠葛起来, 晴芳素腰轻折,将箫娘通体打量,连番赞叹,“啧啧,你如今真是不一样了, 穿的这料子、这针脚,少说一二两银子吧?”
箫娘轻抬下巴, 虚荣心水涨船高,“这一身二两八钱呢, 不算头上戴的。”说到此节,她拽一下她的胳膊,脑袋贴近, “你们姑娘没问我往哪里去了?”
“问是问了, 我按你说的, 只说你在旧花巷内寻着门有钱的亲戚, 投奔亲戚去了。嗨,你放心,我晓得你的顾虑, 只怕你与那仇官人的事情传到表姑娘耳朵里, 她给你使绊子嘛。我不会走漏风声的。”
“倒不是怕辛玉台, 只是你们姑娘到底是她的亲表姐, 叫她晓得了,夹在中间,不好处。辛玉台,哼,我还巴不得她晓得,气死她我才高兴!”
晴芳倒替她辩驳起来,“这也怨不着你呀,你们老早就相好的,若论个先来后到,你还占理呢。男人家,尤是像那仇家这样的,谁不是家里妻妾几个,外头老婆小的几个?就是你说的,怕她哪样?犯不着这做贼心虚穷街老鼠上不得大殿的样。”
箫娘哈哈发笑,浑身珠饰哗啦啦响,“辛玉台倘或晓得我背后偷了他的汉子,指不定日日请姑子做法事害我呢!”
“该着她倒霉!我想着就痛快。”
二人且行且说笑,片刻踅入绿蟾闺房,见她穿着崭新绿罗长襟,雪白的裙子,喜滋滋榻上迎来,“说是你往旧花巷投奔亲戚去了,到底脚程也不远,你怎的不想着来瞧我?”
箫娘如今穿戴体面,与她不差一二,自然跟着硬气起来,不再坐杌凳上,与她相牵着榻上对坐,“刚到了亲戚家,就赶上年关,总是忙些。正月里一过,我就想着来瞧姑娘。哟,姑娘像是丰腴了些,这个年过得好呀。”
说者无心,绿蟾却听出些弦外之音,腮上飞霞,婉媚含娇地嗔她,“愈发伶俐了,说这种话。你如今日子好混了,还往各家门户里走动着寻活计做么?可得功夫替我做?”
箫娘笑笑,“有的是功夫!年前元家的活计我也还做着呢,姑娘什么活计,只管托给我。”
绿蟾拿了几团彩线出来,竹筐搁在裙上拣,“开了春,热起来也就是三四个月的事情,你还替我做些汗巾来。再替我挑挑,要打个笼扇坠的络子,什么颜色配着打好?”
“谁戴的呢?”
“一个我父亲使,一个……”绿蟾羞答答地抬眼,又娇怯怯地垂将下去。
箫娘顷刻懂了,挑了一团黑线与一团金线,“这个给老爷打好,又大方又尊贵。”再拣一团靛青的,“就用这个单色打一个普通的他佩着,他惯常使的扇子,扇面都是山水的,颜色杂了,反不好看。”
“亏得你,要是我,只想着拣鲜亮的要紧。”
两女又说一阵子话,眼见天色将倾,箫娘辞将出去,绿蟾在榻上低着脖子打络子。
手脚倒快,天黑便打了那靛青的出来,赶上晴芳进来附耳与她嘀咕两句,她便起身,点灯笼跟着晴芳往后门去,也不要丫头跟随。
杂间里亮着一圈灯,黄昏近黑,天透着昏暝的幽蓝。初春风带凉,何盏只穿一件月魄色苏罗道袍,扎着幅巾,听见秦淮河岸隐约谁人吹玉箫,杳杳渺渺,低沉沧桑,把风吹得更凉。
他走到紧闭的窗前,剪着手对着月白的茜纱吟一句苏轼的词:“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1……”
恰值绿蟾门外听见,赧容含笑,推门进来,“谁说是‘风敲竹’?可不就是我来了么?”
月色溶溶,落在兰堂,照得佳人脸上似蒙着一层细纱,柔软朦胧。何盏呆望两眼,上前两步,“你怎的穿得如此单薄呢?虽说开了春,到底残寒未尽,染了风着了凉,如何了得?”
绿蟾拈起他胳膊上的衣料搓一搓,又见衣襟里头只掩着一层中衣,嗔怪道:“还说我呢,你也穿得这样薄。”
“我是男人,受得风吹。”
入了春,杂间内便不点炭盆,风细细透纱窗,何盏坐在榻上,横竖觉得凉,不放心,背过身去窸窸窣窣做什么。
绿蟾在那头歪着眼瞧,倏地瞧见他胳膊一反,脱了外头的道袍,慌得她脸上噌地通红,眼不知该往哪里放,跼蹐不安。
她正羞得脑袋抬不起来,那件道袍却似片软云罩来她肩头。何盏穿着单薄的中衣裤,带着薄红的脸坐回对面,“你披着,仔细受凉。”
“那你呢?”
“我不妨事。”他笑笑,胳膊搭在炕桌上,鼓起莫大的勇气,去抓她的手,顷刻又放了,“你的手真凉。”
绿蟾觉得自己连手带心都烧起来,血液也滚烫。她缄默着,偷偷斜眼窥他,羞涩的目光像一缕切切的期待。
何盏时常叫她这眼神看得摸不着头脑,此刻却陡地开了窍,俯过炕桌,往她额上亲了一下,脸悬在她的脸上,明察她的眼睛。
里面有一点惊惶、一点无措、一点害怕,唯独没有一点怪罪。于是他笑笑,“我这不算唐突你吧?”
绿蟾脸涨得通红,却被他逗笑了,手背遮着嘴,“真没瞧出来,你这人,竟然有些傻。”
何盏不知是臊的还是羞的,血从心底涌到脖子根,泛到耳朵上。顶着两只红彤彤的耳朵,再俯低下去,这回亲了她的嘴,“这样呢?”
他挪了下胳膊,不留神碰到银釭,火炷轻弹两下,跳在绿蟾眼里,心也跟着聒噪地跳动起来。她仍微仰着脸,好像脑后有一朵软绵绵的云,她不由地想倒下去。
此刻两个人都缄默了,不奇怪,他们在这间隐秘的杂间,多数都是缄默的。多数都在偷么地你窥我一眼、我窥你一眼,好像万语千言,都在缱绻怯怯的目光交汇间。
夜风徐徐,吹散了眼,吹到那厢,也是同一轮圆月。二月中旬,月亮像被过去的冬雪洗净,白的剔透。
箫娘夜来无事,不到二更,睡又不好睡,穿着丁香色的寝衣起来,把妆奁最底层的几十两碎银倒出来,搁在炕桌上数来数去。
自打搬到听松园来,衣食不缺,偷么着典东西,也典了近七十两的银子,统统叫她藏到床底下。
就案上这些,不知是席泠给的缘故,还是箫娘本身爱财如命的缘故,总是舍不得花,像宝藏似的把这些散碎收在妆奁里,时不时倒出来守财奴似的数一数,一数就高兴半日。
细数两遍,听见廊下有动静,她立时把银子收回妆奁,打帘子踅出外间。果然是仇九晋推门进来,带着倦色对箫娘笑意笑,“为着往辛家过礼的事情,在家中被母亲绊住了脚,这时候才来,你睡下了?”
箫娘倒了盅清水与他,同在榻上坐,“这年节才过,好容易歇几日,就开始过礼了?”
“请人掐算的日子,就是这月过完六礼。”仇九晋渐扫疲惫,胳膊肘撑在炕桌上将她的腮掐一掐,“你这两日在家做什么呢?”
她将来往席家的事情隐去不说,“就是闲着呀,我能有哪样忙?”
仇九晋抱歉笑笑,“对不住,叫你时常独守空房。过礼的事情,其实我也不忙什么,只是都要叫我晓得,母亲便将我困在家中。我不在,下人们可好?”
“都好,没什么讲的,伺候我又不费力。”箫娘眼皮子剪一剪,眼里倏地散出精光,“你家送的聘礼,都送些什么?”
“左不过是四季衣裳,一些首饰、料子、现银子。”
“折算多少钱呢?”
“千把两吧。”仇九晋歪在榻上散漫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