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娘起先很高兴,还有几分得意,洋洋地帕子擦了脚,缩进被窝里,在枕上咯咯偏着脸与他说话,“我小时候跟着舅舅,年节里也放两个炮仗玩耍,有一回脚下打滑没跑开,炸得我耳朵连响了好几天!”
唧唧咋咋的,像只吵闹的麻雀,把这岑寂的小院聒得鲜活有了人气。席泠心里难得添几分人情味,与她淡淡提起,“幼时我也与母亲放过烟火,那时候家中还有几个钱。”
“烟火我倒是没点过,舅舅家中也穷,就是耍两个炮仗。”箫娘在枕上挪挪脑袋,把手垫在腮下,“你娘长得什么模样?”
“不大记得了。”席泠垂睨她红扑扑的脸,笑了笑,“只记得很美。”
“我猜也是,你这样出世的相貌,你那个王八爹又长得那样,必定是你娘很美。”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帐子还挂着,一条弯弯的弧线,切割了席泠半张脸。箫娘只瞧得见他轻薄的唇,时而牵动,多数闭阖。
他清冽的声音,带着深沉的温柔,忽如春风,卷来箫娘的很微不足道的记忆。她记起年头的初春,她跟着牙婆几乎穿越了半个南京城,落停在暖洋洋的春光里。
她在人堆里流离这许多年,唯独好似在这里生了根,现在又要把那些丝丝缕缕的根须□□,总有些不舍得。
大约是这个原因,她的手在枕边攥呀攥,不留神就攥出条绢子,提在眼前一看,是早先给辛玉台的。她不耐烦地往地上丢,“晦气!”
席泠拨开半阙帐,“怎的?”
“给先前给那辛玉台做的,瞧见就晦气,快丢出去!”
“上元县县令辛大人家?”他松了手,半阙帐继续遮住他的眼,看不出情绪,只剩两片稍薄的唇翕动,剪出蕴凉的声音,“他家的小姐不是与仇九晋定了婚姻?你怎的还给她做活计?”
箫娘把嘴轻撇,“有哪样要紧?干系是干系,钱是钱嚜。我虽说不喜欢她,可有银子的差事,我还是要做的。谁知她耍着我玩,叫我做了,又不给钱,恨得我想把她家一把火点了!”
“这么大的怨气……是为着仇九晋才不喜欢她?”
“倒不是为这个。”提起来,箫娘便一肚子的火,翻身坐起来,“就是不喜欢她,不就是个县官家的姑娘么,当自己好不得了的千金小姐!回回撞见她,总跟我过不去,要给赏钱么,也不爽爽利利地给,总要把人奚落几句才罢。”
越说越是上火,到最尾,那娇滴滴的嗓音高吊起,有些放纵,甚至有些撒娇的意味,“我就是瞧不惯她那副嘴脸,就是恨不得撕烂她的嘴!行不行?!”
席泠露在帐下的嘴巴牵一牵,笑了,“行。”
利落干净的一个字眼,蓦地往箫娘心头戳了一下。没有人如此纵容过她毫无道理的嫉妒心,或者说,没有人纵容过她尖锐的脾性。
她一直是个低贱的戏子、丫头、清贫百姓,千好万好,就不该长一张刻薄的嘴,也不该生一颗要强的心,更不配拥有贪婪的欲。
可是席泠总对她一让再让,让得她生出点良知,倒下去,往帐壁翻了个身,背对他,“我要睡了,你去吧。”
身后杌凳咯吱响了两声,紧着是吱呀的动静,开了门前的月,又闭了那轮月,只剩冰清满玉瓶。
好半日,箫娘迟迟不敢翻身,她怕向灯泄露她眼中隐隐的泪光,也怕向自己泄露那一分一毫的动摇。
她不能动摇,像她这样贪婪无耻的人,怎么能被几枚炭、 一壶水、一点廉价的“付出”打动呢?即便那点炭的确带给她温暖。
但凛冬将末了,余炭没了用,她更坚定地想要价值千金万银的讨好。
次日早晨,天蒙蒙亮,仇九晋就使了顶八台的软轿来接箫娘。箫娘连个包袱皮也未打,两手空空,只换了件崭新的大红洒金长袄,罩着桃粉的裙,匀得粉扑扑的腮,描着细细的小山眉,身上是颜色堆出来的精神,眼里却空空的,像莺燕离巢,未有归期。
外头小厮随轿夫等候着,箫娘开门出来,朝正屋窗户上望一眼。犹豫后,终归是去叩了几下窗,“泠哥儿,我去了,等我那里收拾妥帖了,你去坐坐。后日年饭,你搁着,我回来做,啊。”
里头暗沉沉的也没声,等待的刹那,世界一切喧嚣都静止了。
顷刻风声簌簌,她失落地走出两步,又不死心,旋裙回来,贴着窗纱一行听一行讲:“衣裳也放着,我回来给你洗啊,你男子汉会洗哪样衣裳?锅里温着饭,灶里头还有些星火苗子,你起来记着吃,吃完记得把灶灭了,仔细房子点了!”
席泠坐在榻上未点灯,把手朝她的影子覆上去,虚妄地抚摸两下。她的嘴像把算盘,打得叮咣响,出口不是分斤拨两,就是精明算计,待谁都是副市侩嘴脸。
恐怕她自己也不晓得,其实她的心并没有那么庸俗。谁的心不是鲜红活跃地跳动?只是孤苦半身,寻情不见,求爱不得,便退而求其次,把财势当做了唯一期待。
但席泠知道。也仅仅是席泠知道罢了。
箫娘是懵懵懂懂的,她没念过书,缺些慧根,不懂得审视自己。
软轿轻颠起来,沿着宽宽的溪,汇入九曲回肠的秦淮河。跌宕如绵长的心事,她呆坐在里头,红墙红裳映得她的脸也透着诡异的红。她死活也想不通,怎的眼是空的,心好似也空了几分,仿佛残缺一片。
一切似乎又回到从前,与谁都没牵连,她只是形单吊影,走失在纷扰的人世间。
不一时,华筵挨着轿子,隐隐听见里头啜泣之声,低低压着,像只奄奄的黄鹂。他随口打趣,“姐姐哭什么?这回就算是苦尽甘来了,你与爷离散这几年,从今往后,就都在一起。小的还仰仗姐姐在爷面前关照关照呢。”
“呸、谁哭了?”
箫娘掀帘子巧啐他一口,粉嫩嫩的腮,点缀着珠饰翠钿,尤显得宝月霞云,晔晔照人。最是那一对哭得红红的眼圈,像两个万尺旋涡,拉着人往里坠。
坠入万丈红尘,岁聿云暮的嚣嚷炮仗震天响,这里炸完那里炸,噼里啪啦轰走年关,元宵又过。
绮林莺花朝发,隔墙红杏先春,新的年头又开始了。
秦淮河花馆琴书仍旧不绝,如火如荼。衣锦繁荣里走来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留着圈络腮胡,穿着件粗麻直身,罩着靛青的棉布裤子,一双磨得斜了底的黑布鞋,正是上元县城东名烟巷内一位冯姓人家的汉子。
这汉子没读过书,有限认得几个字,也无甚正经差使,素日只伙同几位朋友专管替人收账度日。挣得几个钱,只爱往窑子里摆局赌钱,终年胡混,因此众人只叫他“冯混子”。
这遭像是输了些钱,两条杂乱无章的眉毛轻扣,手上摊着三两个散银与一堆铜钱,一行埋头数,一行由河岸踅入条寂静长巷。
冷不丁听见身后喊:“冯混子,站一站。”扭头瞧,是位穿黑裋褐的差役,袖口衣襟镶滚一圈红布,戴着黑幞头。
冯混子只怕犯了什么事,转背要跑,不防那差役比他腿脚还快,眨眼已擒了他的胳膊,“跑什么?!再跑抓你往衙门里吃板子!”
冯混子痛出满额汗,勉强笑着扭头,“爷爷爷爷、小的并没犯事,求爷爷先松开再说,我保管不跑!”
那差役把他胳膊一丢,倚着谁家的院墙挂着唇笑,“你收财充打手打了人,还有脸说没犯事?”
“打了人?打了谁?”冯混子装傻充嫩,连连拱手,“小的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随意打人呐。爷爷明辨,是谁攀扯的小的,叫他来当面对质!”
“去年,就在这条巷子,你打了官门中一位姓席的老爷,这么快就忘了?你后头的财主先被传进衙门问话,你以为你就没事了?”
冯混子那时领人殴打席泠,并不知他是官门中人,眼下吓得丢了一魂,呆在原地直转脑筋想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