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陆凝却看得极为分明。
那只手他曾在玉妩幼时牵过,携年幼的她走过溪桥,爬过远山。那时的扬州燕子双飞,桃花蘸水,他撑着小舟载她涉水渡河,春雨靡靡如丝,她时而弯腰拨水,时而伸手摆弄水畔柳荫,笑容明媚而纯真。
后来年纪渐长,为着避嫌已许久不曾碰触。
两人定亲时,陆凝也曾暗中立誓要握紧她的手,护她此生安稳无虞。
如今,却被旁的男人牵在了手里。
陆凝死死盯着紧握的两只手,心如刀绞,五味杂陈。却听周曜道:“本王这份良缘多赖夫人出力,费心周全。听闻信国公北上督办粮草,却遭敌军侵袭,身负重伤。如今可好些了?”说话间,威冷的目光落在了潘氏身上。
潘氏头皮一麻,哪还敢看他?
当日之所以撺掇赐婚,是她认定了周曜兄弟宫斗落败,太子的东宫之位都废了,淮阳王身中剧毒又遭皇帝厌弃忌惮,死在乔皇后手里是迟早的事。将玉妩塞进那火坑,既能彻底斩断陆凝的念头,也可借乔氏之手让玉妩难以翻身。
谁知道等死的淮阳王竟会醒转?
方才那番话,分明是查清了赐婚的原委。
潘氏毕竟忌惮周曜无法无天的手段,忙行礼道:“多谢殿下记挂,已好多了。”
周曜哂笑,牵着玉妩的手进了店中。
随着他缓步离去,那股无形的威压亦悄然消散。只等王府的侍卫随从都离开,潘氏才缓缓站直身体,脸上勉强堆出的笑容亦消失殆尽。母子俩各怀心事,她状若无事地理袖,余光瞥见人群里有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不用猜都知道她们在议论什么。
自是因为玉妩。
上回梵音寺里被玉妩堵住了行礼,潘氏虽恼恨,毕竟是背着人的。如今众目睽睽,昔日被她弃如敝履、肆意欺压踩踏的小官之女,却堂而皇之地站在淮阳王身侧,坦然受她拜见行礼,这事情传出去就是个笑话!
如同一记耳光扇在脸上,潘氏满面涨红。
在议论言辞入耳前,她匆匆乘车回府。
这情形看在旁人眼里,无异于落荒而逃。
于是,在淮阳王病情痊愈,携妻逛街的消息在满京城疯传时,信国公府陆夫人捧高踩低、自取其辱的笑谈也在后宅女眷之间悄然传开。
甚至还有人私下里说,淮阳王娶了钟家女之后从鬼门关捡回性命,老国公欺辱钟家人微言轻,却横遭灾祸,督办个粮草都能身负重伤。由此可见,仗势欺人这种事是万万不该的,做多了会遭报应。
*
这些传闻,玉妩自然无从得知。
摆满的绫罗珍宝随意挑选这种事虽令人愉快,整条街走下来,却也颇累人。
乘车回府时周曜倚着厢壁小憩,玉妩挺直腰身坐了会儿,终不抵困意侵袭,打起盹儿。
迷迷糊糊的,她做起了梦。
梦里还是在扬州的佛寺,慈爱的祖母坐在佛堂前的水池边上,摆好了笸箩针线,给她缝制贴身穿的衣裳——扬州城是天下头等温柔富贵乡,其实不缺漂亮的绫罗衣裙,但玉妩的贴身衣裳却都是祖母亲手裁剪缝的,说是穿着舒服。
玉妩帮祖母穿了针,去池边喂鱼。
池里养了许多红鲤鱼,因在后山精舍附近,寻常上香的人很少能碰见,除了僧人和祖母外,多半都是玉妩在喂。
那年夏天,山里连着下了几场暴雨,河溪里水位暴涨,就连池子的水都来不及往外排,几乎溢满。有一夜大雨如注,狂风交杂,玉妩缩在祖母怀里,暴风雨中连门扇都没敢开,等次日清早睡醒了出去,就见池水溢满,那群红鲤鱼都不知去向。
祖母说,鱼儿定是顺水入河,去了海里。
玉妩却还是伤心,偷偷哭了好久。
如今梦回幼时,那满池红鲤鱼还在,鱼食撒下去,红鲤鱼吃得欢快。
祖母笑眯眯地看她,像从前那样念叨,说自家孙女儿生得如此漂亮可人,将来定会碰见极好的男人,将她疼到骨子里。只可惜啊,陆家这孩子见天往跟前跑,却是有缘无分。不过只要得遇良配,这些都无关紧要。
含笑感叹之间,祖母放下针线走向后山塔林。
玉妩匆忙起身去追,却被迷雾阻断了路,任她怎么哭喊都没能换来祖母回头。
梦里她寄于佛寺孤身无依,只能抱膝而泣。
……
泪水自眼角溢出,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周曜闭目养神了半天,察觉车厢里没有半点动静,掀开半条眼缝去瞧身侧的小姑娘。这一瞧,就见玉妩靠在车厢角落里,双眼紧阖,气息微微起伏,眼角有泪珠悄然滚落,顺着白皙的脸颊一路滑到腮畔。
她在偷偷地哭,无声无息。
是因为今日偶遇陆凝吗?
周曜眸色微沉,胸口处,似曾相识的堵塞感觉再度涌起。
可他记得很清楚,方才当着陆凝的面牵住她手时,玉妩分明没有半分躲闪抗拒。比起先前被他搂腰时的微微僵硬,她的姿态极为自然。若真是旧情未忘,藕断丝连,就她这清澈见底藏不住事的性子,当时必会不自在,或者强作镇定。
但她当时并无半分异常,甚至反握住他的手指。
周曜克制住帮她拭泪的冲动,看到她的泪珠接二连三地滚落,胸膛亦微微起伏。
他终于觉出不对劲,轻拍玉妩的肩。
倚在角落的人猛然惊坐起来,睁开了眼睛,修长的睫毛上还颤巍巍悬着泪珠,眼底水雾迷蒙,藏有伤心。她并未伸手擦拭泪珠,只茫然看着他,口中道:“怎么了?”说完,察觉脸上潮润,才拿手背轻轻沾去。
如此反应,显然不是偷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