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 叶慕辰才自刚才那一阵晃神中惊喜,大怒之下拍了案首。瞬间,咔擦一声, 整齐的紫楠木桌面被掌风削下一个角。
叶慕辰大汗淋漓, 背后的贴身纱衣就像从冰寒的湖泊中捞出来一般, 又潮湿,又冷彻骨。那个踩在黄昏夕阳下, 独自翩跹立于韶华宫宫墙上行走嬉戏的精灵一般的小少年,已经不在了。
九年前,他亲眼见那个小少年撞在先帝那口青锋宝剑上, 血花迸出, 溅了眼前这可恶的白衣道人一身。而他只能远远瞥到一眼,一刹那,肝胆俱裂。
那才是属于他叶慕辰的, 一刹那!
是再也来不及倾诉的情愫, 与今生永远无法释怀的罪与孽。
鲜血淋漓。肝胆俱裂。
再也不敢回眸看第二眼。
再也舍不得掩藏的遗憾。
而如今,这个道人, 这个可恶的白衣妖道!
叶慕辰气的浑身都在发抖。大胆崖涘!你竟然敢对朕施展妖术!
南广和也愣愣地看着他。刚才趁着浓郁的留仙醉, 他终于得窥深藏在叶慕辰心中的一个残影。那朱红色的宫墙, 墙外一树树繁茂的娑婆沙华,是韶华宫。居然是韶华宫!而那站在宫墙上穿着紫色纱衣的人儿,是他。或者说, 是当年顶着韶华长公主封号的他。
深藏于叶慕辰心中的秘密, 居然仍然与他有关?!
南广和一时怔忡,便没来得及避开叶慕辰此刻滔天的怒火。掌风之下, 他身子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
山主大人!薛小四孩子气的尖细嗓音破空响起, 简直要把人魂儿吓出来。恶贼你胆敢欺负我家山主大人!
南广和无奈地转头,果然看见薛小四一脸泫然若泣,狂奔一步上前,仓惶地撅着屁股趴在地上,颤抖着小脊背,往上一顶恰好接住南广和下跌的身子。这个姿势,当真不雅!
南广和以袖掩面,简直没脸看。心道幸好刚才把苏文羡以及他手下的将士们都打发走了,否则让这位年轻气盛的北川侯爷亲眼见到这九嶷山的一主一仆狗爬式地跌在地上,可真够丢脸的!
叶将军,南广和浑若一个没事儿人似的悠悠然爬起来,发冠歪了半边,青丝垂落鬓边,慢吞吞讪笑道:不过一个玩笑,何必这么生气。
玩笑?!叶慕辰怒发冲冠,长眉高挑,气冲冲地道:朕没有心情与国师大人调笑!此番朕亦见识到了国师所谓的诚、意!最后那两个字,简直是从牙缝儿里蹦出来的。如果唾沫星子能砸死人,南广和觉得自个儿在方才就已经在这头朱雀口下阵亡八百次了。
他继续用拂尘遮住脸,讪笑道:好说,好说!没想到叶将军对小殿下如此挂念,当真感人!
言罢,他下意识瞥了眼薛小四。好险!刚才薛小四这孩子差点叫破他的魂儿。他如今可比不得当年,凤魂借用灵力幻化出来的身子,到底不比借壳托生那时,稍有不慎,便有些元气外泄的迹象。
叶慕辰手按在刀柄,白发戟张。黑色织锦的靴子轻踏,往前又迫近了一步,几乎是冲着南广和失态地咆哮道:崖、涘!尔岂敢岂敢!
岂敢以那人形象为诱,惊动他一颗早已沉埋渊底九年的心!
咳咳,留仙醉确是山门一味仙酿,本山门中人可在留仙醉中见到想见之人、想见之景,也能见到喝了留仙醉的他人眼中景象。本山主也是临时起意,得罪得罪南广和叫那厮暴怒中卷动的狂风吹得睁不开眼,雪白拂尘丝丝缕缕飘至他面前,与鬓角垂落的青丝绞缠在一处。
狂风掀开他白袍一角,内里朱红底色长裤赫然现了出来。裤脚一支雪色娑婆沙华蜿蜒而上。
青丝朱衣,熠熠生辉。
叶慕辰仿佛一手推开了九年前那扇雪白帏纱层叠翻卷的宫门,彼年,西京城内韶华盛极,便如一簇从不曾熄灭的火焰,烈烈燃烧了他整个青春。
你!叶慕辰一时怔然,原本欲拔刀出鞘的手按在那里,簌簌抖动的厉害。不,这不可能!
他必是叫这厮方才的邪术所惑,仍沉迷于昔年韶华宫中那个小少年的幻象中不及走出。
这人,这个白衣道人身上,怎么可能有韶华的影子?!
叶慕辰不自觉后退了一步,深吸口气,抬头,却见这厮语笑嫣然,法术后五官若隐若现压根看不清眉目。他愈发笃定先前是叫这人施术障了心迷了眼,心下更觉生气。一口留仙醉气息吹来,令他猝不及防,竟被这厮撞破深藏于心中的神思,简直令他险些恼羞成怒!
叶慕辰好悬将一口气深深吞入腹中,却再咽不下去。
尤其一想到这厮居然敢当众戏弄于他,偷窥于他,他更是恨不能拔刀将这厮劈开两半。
可惜,不能!
即便如今仙凡鏖战已经开启了九年,叶慕辰他已贵为凡人界至高无上的帝君,仙阁及众修仙门派依然屹立于此方天地,门下走狗无数。九嶷山山主身为仙阁设在西南边陲的门下行走,身份更为敏感,轻易动不得。
倘若贸贸然动了这厮,掀起新一轮大元与仙阁的腥风血雨这点他倒是不惧,但他怕,怕得罪了崖涘,便再撬不动这厮口中消息。韶华究竟是生是死,究竟人在何处那夜便连韶华的尸骨他也不曾抢到。
世间惟有此一人,有韶华的消息。
一时间,叶慕辰只觉得见到这厮就如同脚下踩了一坨狗粪,偏偏咒骂不得。多年后每每当那人嬉皮笑脸再提起这段有关留仙醉的插曲,大元朝陛下是如何的尴尬地摸鼻尖,他此刻是再也料不到的,只得扼腕深深叹息,悔恨当初没看穿这人的真正面目。
此刻他只是满心满肺地不愿意与这没脸没皮的人纠缠,怒气冲冲之下,拂袖而去。
好险!南广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目送叶慕辰拂袖离开花厅,这才愁眉苦脸地对薛小四低声抱怨道:你说说你,你咋这么沉不住气啊?
薛小四自知口误,覆额短发一扬,攥着小拳头愤愤道:山主大人啊,这可不赖小四儿!谁知道那厮如此精明!
你那模样,不疑心酒里有鬼的才是傻子吧!南广和失笑。又不忍心真的责备薛小四,只能摇头无奈道:还有三天。明儿个不晓得还有没有访客。本山主这次可真是,醒来的不是时候!
薛小四昂头等了半天,见山主说完这句话后便兀自发怔,又不知在想些什么了。花厅内炉香袅袅,满室馥郁的优昙花香,却是那一炉香屑燃尽了。仅剩下案几上,余温尚存。
薛小四不敢开口惊动山主,便有些蔫头耷脑。只得闷闷地俯身收拾茶盏。他见桌角缺了一块,一时又心疼那紫楠木,忍不住咒骂道:这天杀的!败家精儿!咱这可是上好的紫楠木,据说当年大隋朝长生殿内先帝爷爷案上那个,与咱这块可是一模一样说着又收了声。见南广和果然怔怔的,暗恨自己不会说话,抽了自个儿一巴掌,急切道:山主莫怪,是小四儿嘴笨,不该提起您以前的事儿您,您莫往心里去!
南广和收回目光,笑了笑,然后站起身,望着这人去楼空的花厅,面上笑意渐渐敛了踪迹。叶慕辰心里居然一直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