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已经被幽禁在韶华宫,寸步不得出。身边除了小三儿和崖涘,平日里连个活物都看不见。
如今想来,平日里无意与小三儿的一句笑谈,叶慕辰是如何得知的?
难不成,从那时起,叶慕辰便驻足于韶华宫外,不止是偷窥,还能够听见他与小三儿的那些私密话?会不会,这才是他当年求娶的真正原因?不是为了这世间虚名,不是为了这泼天富贵,而是为了他南广和这个人?
叶慕辰,孤的朱雀仙君呵!纵然忘却了所有,却依然每一次,每一世,都执着地循着他的脚印追随而来。隔着迢递推开的天宫门,顺着血水浸泡的三途河,手执火把,一路跋山涉水,为了他而来。
南广和悚然心惊,两眼间倏地一热,忍不住鼻酸。电光火石间,薛小四拖着笑音的嗓子救了他一回。
山主大人,留仙醉已然热好了。小心烫着。 薛小四端着一壶酒,另一手端着热酒的炭炉,小心翼翼地替他斟了一小杯。白玉杯内晃动着一汪浅碧色的酒液,晶莹剔透,嗅来颇为诱人。
南广和收住所有思绪,再次庆幸崖涘所授这遮掩面目的小法术甚是高明。如若不然,此刻他必然面白如纸,是个人就能瞧出端倪。
南广和垂眸,雪白拂尘丝轻垂,白衣不动,宛然一尊玉雕成的人儿。他冲薛小四点点头,随手朝案前一指。
薛小四便笑得诚心诚意,随后将炭炉放在叶慕辰面前,酒壶搁在炭炉上,鼻孔里嗤了一声,袖着手淡淡道,叶将军,请用。
区别对待如此鲜明。
便连一向面无表情的叶慕辰也没忍住,嘴角抽搐。
南广和冷眼觑着,不由得笑了一声,替这不省心的跟班薛小四圆场子。留仙醉乃九嶷特产,取山中积雪(因为不要钱),与新年第一茬稻谷(并没有),精心酿造七七四十九日(鬼知道他在说什么)。开窖之日,香飘十里,师门上下对此酒均赞不绝口(反正九嶷山就剩下他和崖涘两个人了,随他怎么吹)!
叶慕辰原本打算提壶的手莫名抖了一下。他抬起一张杀伐果决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南广和。
国师大人,你好像很怕朕不喝。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拖着尾音,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南广和。
南广和潇洒地掸了下拂尘。叶将军多虑了。
为了验证此言不虚,他随意啜了口杯中碧绿的留仙醉。
有一句他的确没骗叶慕辰。这酒乃是崖涘所在的九嶷山特产。但他没告诉叶慕辰,同样的,这酒如今除了下界修习九嶷山秘术的人以外,旁人饮了留仙醉,往往会大梦一场。施术者只需要一牵引,饮了此酒的人就会有问必答,没有任何秘密可以藏得住。
留仙醉,原本就是源自昔年天宫的秘术引子。昔年,他们这些天界帝君们偶尔无聊,自某洞府掘出一坛留仙醉,游戏人间时若遇见了一两个有趣的灵魂,便诱他们尝上一两口。后来他们才发现,凡人但凡染上一滴酒香,便昏沉沉,不受控地在仙人询问下,有问有答,无意间展露镌刻于神魂深处最深的私隐。
留仙醉呵,当年他袍袖漫卷,醉卧花丛中时曾无数次躺在这醇厚的酒香中,挑眉见他的朱雀将军,一身玄衣猎猎,独立于娑婆沙华枝头,替他守护了万年安宁。
这么些年,纵神魂遭天火吞噬,对过往不复记忆,他的朱雀,倒还记得站在那娑婆花枝上,遥遥地将他望着。
南广和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随即放下杯盏。白色素净的道袍上,便连一些儿点缀的叶草也无。他如今素净的,不像是只凤凰儿,倒像只落了架的白毛小鸡仔。
嗤!南广和再次摇头轻笑出声。
叶慕辰的目光投过来,一双被滤净了所有喜乐的眼睛晃了晃,终于有了些许的疑惑。就像一个卸下了皇帝戏袍的少年,只余下视人命如草芥的漠然,以及对眼前这人露骨的打量。国师有什么花招,藏在此酒中?
?南广和一脸问号,云山雾罩的脸孔看不见表情,他只能竭力睁大眼睛,想通过一点眸光穿越遮面法术,好对叶慕辰显示出他的无辜来。
想将朕灌醉?叶慕辰自觉一眼看穿了他的意图,冷笑一声,嘲讽道:这么多年了,国师还是如此鬼鬼祟祟,果然不愧是仙阁派在世间的行走!
南广和:!!!
南广和还是第一次得知原来叶慕辰对崖涘的世间行走身份如此抵触。叶慕辰两道飞扬跋扈的眉拧的像刀锋迎面劈下来一般,这样深刻的记恨,好似仙阁或崖涘夺走了他心爱之人似的。哪儿来的仇,哪儿来的怨?
南广和心思微动,感觉有一些什么东西很快地从眼前划过,只来得及抓到一点光亮的小尾巴。
这感觉挠的他巴心巴肺,又隐隐有种窒息般的恐惧。
为了掩饰心中那抹异样,南广和不答反笑,刻意将胳膊搁在椅背,上半身前倾,望着叶慕辰清凌凌地笑道,叶将军醉了,会如何?本山主的确好奇的很。
叶慕辰没料到这厮脸皮厚成这样,居然顺势调戏自己!居然敢顺势调戏这大元朝的第一人,腥风血雨里杀出来的帝君!他一时脑袋里轰隆隆,天雷翻滚,愕然挑眉注视这人,只觉得这厮雪白的衣袍衬在高冠下着实是,衣冠禽兽!
南广和也没料到这招居然奏效!可见叶慕辰自小不苟言笑,二十一岁就手掌生杀大权,成了凡间新朝帝君后,恐怕那人身侧更没一个敢跟他开玩笑的亲近人。一时雀跃之下,居然按捺不住内心有些小激荡。
他索性慢条斯理站起来,摇摇摆摆,走路也不肯拧正了身子,越发显得白袍下那腰细的不像话,比柳枝儿还要柔韧,比水蛇还要灵活。
他拧着腰凑到叶慕辰跟前儿,冲那人面上吹了口气,不怀好意道:又或者,酒不醉人人自醉,只因身在此山中啊!叶将军,你说呢?
那一口气吹拂在叶慕辰的脸上,饱含留仙醉残存的馥郁酒香。如一只多情手,在空气中划开了一圈又一圈肉眼看不见的涟漪,颤巍巍荡漾开去。一圈,又一圈,无声无息,诱人心脾。
沉思谛观,刹那刹那。
一圈,又一圈。一个接一个的刹那,生生不息,念念相随。刹那生灭相续注。
在那恍惚似优昙花开的香气里,叶慕辰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一年的年少时,前方宫墙上有一个穿着鲜艳的仿若紫色娑婆沙华的身影,颤巍巍地走在宫墙的瓦当上,两只手臂撑开成一字形,边走边哼着轻快的歌儿。
日头煌煌地照耀在那个纤细的身影上。
小少年走在两丈高的宫墙上,叶慕辰就跟着了魔一样蹑手蹑脚地悄悄掩藏身形,跟在那个纤细的人儿后面,担忧又痴迷地,看了那个小少年整整一个下午。
韶华宫外的娑婆沙华密密地开了一树又一树,或浅紫,或艳红,却都不及那个小小的人儿。那小少年一身紫色纱衣,在黄昏夕阳拖长的影子下纵身轻轻一跃,就踏在他的心尖尖上。
作者有话要说:
注沉思谛观,刹那刹那。一圈,又一圈。一个接一个的刹那,生生不息,念念相随。刹那生灭相续。化自《楞严经卷二》
第70章 余温
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