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多年以来一直在暗中寻求解毒方法,她曾寻到一位隐居岭南的神医,对方却说,此毒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不知道解法。
当然,在兵刃面前,神医反复把脉,还是献出一计,他说唯有一法可尝试。
诞下胎儿,毒素将有几率遗传在胎儿身上。
若能成,那母体自然顺遂;若不能成,反正也要留下后代,此举怎么看都好。
女帝于是真的生产了一个女儿,女儿出生几年,她真的在慢慢好转,即使不服解药,也不再疼痛难忍。
至于婴孩的处置,那是后话。总之,确信一切后,她骤然翻脸,锄强扶弱的组织被她冠上阴暗名号,侠义之客亦唤作狰狞贪婪之徒。
她要除尽从前的盟友,然而对方也早有准备。
会主早料到有这一日,他建立了庞大细密的地下暗网,确保青云会能躲过次次围剿。
双方有一些微不足道的伤亡,朝廷鹰犬无功而返,就这样过了一段僵持时间——
傅蔻在围场上的表现,换来女帝一句“此女类朕”。
次女软弱,幼子无能,她余毒无法清除,极有可能短寿。无论如何,都要保下这个最合她心意的后代的性命。
一场无人知晓的、漫长而徒劳的谈判。
政权刚刚建立,百废待兴,女帝并无太多余地同青云会周旋,而青云会的势力虽已经暗中滋长到无可捉摸的地步,但经过战乱,也元气大伤。
更何况,会主身上的毒,绝不是简单之物。
谁也无法退步,最终,只约定维持现状,他们给对方时间来喘息休养。在这段相安无事的日子里,尽可以去各自解毒,各自忙碌于大业。
为此,他们需要一个棋子,一个能证明彼此都无异动的工具。他最好是青云会的人,又像弱国献上质子投诚一般,能呆在女帝眼皮子底下。
那个人便是第五月。
谈判过后,一切如常,朝廷和青云会依然对立,死伤仍在上演,然而——
荒废的御花园中,多了一个寂寞的剑客。
剑客本来不寂寞,他爱上了一个全天下最冷酷无情的女人,所以活该寂寞。
女帝尚未和青云会撕破脸皮的时候,他时常呆在宫里。后来双方剑拔弩张,他进退两难,无法现身。而如今,他凭着这样的身份,终于能长久地行走在宫中。
他饮下同样的毒,以示他毫无保留的忠诚,甚至甘心以身试验解药,任凭身体日日残破下去。
真是令人唏嘘。
江琮却唏嘘不出来,尤其是他看着男人苍白的面容和嫣红的血迹,他那时无法理解这种牺牲,但能看出他的痛苦。
江南烟雨青山中走出的剑客,再也没有挥剑的余地,这怎么不算痛苦。
再后来,事情更坏了一些。
那是七年前的事,女帝收拾了西北边陲的准格尔一族,她的杀意无法遏止,因此,再次把刀尖对准了苟延残喘的昔日盟友。
她逼问剑客,令其交代所知的一切。然而对方并不知道什么,青云会在不断扩张,会主行事已经谨慎到莫测地步,没人清楚他在哪,是何等身份。
杀了一个第五月,分舵还有十余个,会主依然隐匿在暗处,而女帝仅有的筹码会烟消云散,她很不该动他。
然而,第五月还是死了。
在受尽刑罚之后,他用他空空如也的双眼,和伤痕遍布的面孔,对此生唯一弟子发出最后的命令。
“杀了我,会主还能保全你。”
“趁着她尚在后悔,还未对仅剩的功臣赶尽杀绝,代替我的位置,这是仅有的方法。”
“动手!难道我没教过你如何挥剑,快动手!”
于是少年生平第一次杀了人,当剑锋破开血脉,温热液体流淌而出,他看着对方轰然倒下,失去生息。
他后来再没走出那场大雨,他的人生时常回响着那时的倾盆雨声。
这个声音在提醒,他是如何用敬爱的人的血肉,成就自己的愿望。他其实不必动手,第五月亦并非全无转机,然而那一剑还是贯穿了胸膛。
剑客很难忘记教会自己用剑的人,也很难忘记自己用剑杀死的第一个人。当这两个人是同一位,那便是种世间极少见到的荒谬悲恸。
并且这种荒谬注定无人可诉说。
少年自此彻底学会沉默,他想他做了这种事,本也不配抱怨什么。
女帝知晓了这些,果然放过了他,她对他父母的忠诚很有信心,更何况,她真的需要他在京中,这已经是目前唯一能有的和青云会的关联。
她定时送来药物,是这些年来皇太女赖以生存的东西,治标不治本,甚至有时连痛楚都无法缓解。
江琮便又习惯于忍痛,即使四肢百骸有着被寸寸割裂般的痛楚,双耳充斥巨大嗡鸣,甚至视野都是一片白茫——
他仍能露出温和微笑,轻声说:“无妨,只是有些晕,母亲放心。”
有时候,连伪装都是艰难,因为女帝依然在用他当做试验,那些解药或寒或烈,有的让他昏迷,有的让他咳出鲜血,有的和毒药几乎没差别。
这种时候,他就呆在熹园的房间中,不见任何人也不做任何事,只等天光明了又暗,痛楚麻木或消散,头脑重归清醒。
这种日子,前两年很难,但习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江琮从此喜欢喝茶,只因这些醇苦浓涩能冲淡口中血腥,足够让他再次微笑着说无妨,瞧不出伤痛的痕迹。
泾川侯夫妇对此毫不知情,当然,若是知情,他的牺牲便真的再无意义。
茶的苦和血的腥,很长一段时间,是他生命中仅能感受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