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生活在跟他截然不同的世界里的人。
不论是衣着还是举止,还是神情模样,都是他高攀不起的样子。
说是云泥之别也不为过。
在开封,他见过最大的官就是知府,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请他弹琴,却又瞧不起乐师。
上京城遍地权贵,他知道,眼前这位小友,单出身,估计就比知府要高贵的多。
不知道她会不会理自己,他想。
他故意举止粗鄙,喝她递来的水,故意形态轻浮,同她谈天说地,可是这位小友不是知府,她虽目光中偶有嫌弃,但大体是没看轻他的。
他挺喜欢。
他在韩府住了九个月,也跟她从头至尾相处了九个月。
他每天见到她的时间,比见到韩奕的时间都多。
他早听说,这位小友是个陛下都赏识的天才,起初的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后来的他却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他喜欢跟她下棋,喜欢跟她赌牌,喜欢跟她赋诗做对子,喜欢跟她山野遛马,看遍山花烂漫,小友年纪轻轻,文学造诣极高,但又不迂腐,为人处世,很有自己的一套。
他十分喜欢。
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知己。
虽然他和知己的身份有些不对等,并且一个志在山野,一个心在庙堂,但是无人在意。
他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弟弟。
也是因为她,后来韩奕跟他坦白自己目的的时候,他才觉得也没有那么难受。
虽然可以说是被最亲近的人联合欺骗,但要是没有韩奕,他恐怕都不会认识这位知己。
所以他原谅了他们,并且答应了韩奕的请求。
他万分珍惜自己这位小友。
韩奕死后,贺家来信的目的很简单。
这几年因为接二连三的劫难和分家,家里一年不如一年,夺走大部分财产的贺家大房听说他继承了韩奕的金山银山,也想要分一杯羹。
可惜他门都没给他们留。
他早把那笔钱捐给了姑苏的济慈庵,那里有很多可怜没人要的小姑娘。
至于他自己,有的是本事,走到哪都不怕饿死。
他给皇帝的献曲很成功,他的曲子正在以迅雷之势在整个大启流传,他答应他娘的事情已经做到了,接下来,他要走南闯北,好好去看看世间山川大泽,好好过完自己这一生。
他有满腔的雄心壮志,意气风发。
可是他才刚到洪都,登上滕王阁,贺家第二封信又来了。
信里说家中祖母病重,嘴里一直念叨他的名字,觉得对不起他,希望他能回去看看,还说他爹终于回来了,他回去,他们马上可以父子团聚。
呵,父子团聚。
娘都没了,还有什么好聚的。
那日的他喝到酩酊大醉,但到最后,还是打算回去看看,他想指着他爹的脑门问问,这么多年你究竟都去了哪里,真的连送一封信回来都难吗?非要留他娘独自扛着这一切吗?
可是等他回到临川他才发现,他们说的父子团聚,是要他对着他爹的牌位团聚。
他站在灵堂里,突然觉得好笑。
他也真的笑了出来。
好一个团聚,真的好一个团聚。
他被他们带去看所谓的祖母,她早已褪去所有戾气,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
病里果然是在喊他的名字。
希望他能把韩奕留下的钱都拿出来,给她治病。
他把钱的去处当着众人的面说了,满屋的人便开始一个劲地指责他愚昧,指责过后,却又好声好气地哄他,问他如今曲子越传越广,是不是名气也越来越高,挣的钱也越来越多。
他们还想打皇帝那笔赏金的主意。
可他口袋空空,说自己什么都没有。
他们不信,当面要搜他的身,他随意,结果真的搜出来两个破钱袋,里头只有几两碎银。
他们的脸色很是好看,可是狰狞过后,又是一副慈悲相,要他留下来,说他如今琴技好,可以挣钱补添家用,给祖母看病。
他不答应。
最后一层脸皮也被撕破。
他们只能把他告上了公堂,说他不孝嫡亲的祖母。
知县当场判了他的罪,要他认错,给家里祖母挣钱看病。
他当着知县的面,把背上的琴给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