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拿人生挣到的第一笔三百两买的,名琴中的名琴。
他告诉他们,这断了的琴拿去卖,说不定还能换点银子,至于琴,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弹,钱,也别指望他再挣。
他彻底和贺家割裂了关系,再次离开临川,踏上了遍游山川之路。
往后数年,他去过东海,去过岭南,去过湘西,也去过巴蜀,偶尔会想起自己那位还在上京城中的小友,那或许是他在世上,唯一还可以牵挂的人。
可是小友也走了。
在蜀地听到小友离世的消息,他打算再去一趟姑苏。
因为他们说她葬在姑苏。
死的时间是三年前,十五岁。
这三年,一直是她流落在外的双生妹妹在替她活,前几月科举高中状元的好消息,也实则是她妹妹替她考取的。
“你们还真是一家子能人将相。”
他花了三个月才回到姑苏,找到传说中小友的坟墓,和她面对面,坐着聊了一整日的天。
他知道他的小友从不喝酒,但那是小时候。
他掐着手指给她算了算,十五岁,都已经是可以婚嫁的年纪,喝酒一定没问题。
于是他给她带了一坛好酒,促膝长谈,直到日暮西沉,月悬高空。
他没在姑苏逗留多久,带上了他小友那份,接着去访名山大川。
有一年,他兜兜转转,回到上京。
还是跟从前一样繁华,还是跟从前一样热闹,好像无论有没有国手韩奕,有没有天才程从衍,这座举世闻名的皇都都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这日是中秋,他混在人堆里,遥遥看到坐在百花马车上探看百姓的太子和太子妃。
那位太子妃,就是传闻中,他小友的双生妹妹。
看着她的模样,他的脑海中开始不由自主勾勒出小友长大后该有的模样。
都说是双生兄妹,那一定会长得很像。
他看够了,就喝着酒,朝马车反方向的路走。
那盛装华服言笑晏晏的太子妃,不是他的小友。
他独自走完的这一生,到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沉入冰凉的永定河底,他才终于觉得解脱。
可是一睁眼,他又看到他爹和他娘出现在了自己视线里。
前世他没见过他爹,但知道他爹叫贺亭远,牌位上写的名字,就是贺亭远。
他躺在襁褓中,听见他娘高兴地喊:“贺亭远,快抱抱你儿子呀!他在冲你吐泡泡呢!”
“……”
他感受着他爹生硬的拥抱,把他硌得慌。
他娘兴奋异常:“贺亭远,我们一起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好。”他爹眉眼舒展,“我前几天去爸妈那里,听他们在放一首古琴名曲,叫什么来着,我当时一听,就觉得那名字合适。”
“舒怀?”
“对对对,就是舒怀,这两天脑子里一直都是这个旋律,我觉得孩子冥冥之中,可能和这曲子有缘,要不就叫贺舒怀吧?”
“贺舒怀,贺舒怀……”他娘喃喃念了几遍他的新名字,高兴拍掌,“贺舒怀好啊!一听就叫人高兴,舒怀。”
“嗯。”
贺舒怀躺在他爹怀里,浅浅翻了个白眼。
后来,他逐渐知道,这是个完全不同于从前的世界。
老天好像开了眼,叫他终于投了个好胎。
可他怎么也没找到老天爷叫他带着记忆重活一世的目的,也许是为了弥补他穷苦的童年,也许是为了弥补他缺失的父爱,也许是为了弥补他破碎不堪的家庭……在他漫无目的的那些年,他唯一的支撑就是要对他娘好,弥补她错过的许多许多人生美好。
毕竟上一世的人生,她实在是太苦了。
他在新的世界,一路疯长,肆意飞扬。
那天晚上,他在学校门口的门卫室,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容。
是他记忆中一直存有的,太子妃的样子。
他凭着本能的直觉,多看了几眼。
隔着玻璃板,那双眼睛慢慢抬起来,淡漠地扫过他,没做任何停留。
他忽地笑了。
那不是太子妃。
是他的小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