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在一夜之间变得更糟。
初时不明所以的雩岑在不顾零随的阻拦强行跑去紧靠侧城门的鹿砦时,冲天的血腥味几乎令她瞬时扶着树干呕起来。
那是一种源于血脉中的厌恶与恶心。
这世间已经太久没有兵戈的血腥,就连上界亦是一派祥和的豪景,在新年代的安逸中成长起来的大多数人自然无法切身体会同类相杀的残酷,或许少年意气时曾盼望‘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沙场豪迈,然忘却,那红缨浸透的,不止是那悬飞于沙场硝硝的狼烟,还有无数敌人的鲜血。
削得极为锐利的鹿砦上此刻却层迭的挂满了人,冲天的血气中,隐约还可见到从胸腔内调出的白花花、油腻腻的内脏往外淌落,拖出一抹红痕,沾落在被鲜血浸得发黑的泥地上。
抵在无数士军前的燕骁白着脸,极度干裂的嘴唇紧抿着,尖锐的枪尖仿佛就是为轻易刺破敌人胸膛而生,所向披靡地直直戳透每一个若野兽般赤手空拳扑来人影的心脏,刀光剑影之间,似乎所有的士兵都在这般鼓舞下厮杀征战,可只有雩岑眼尖地瞧见,那所谓‘一夫当关’的将军之下,只不过是一个就连灵魂也在战栗颤抖的少年。
他在抖。
随身体一齐晃动枪尖却依旧没有停,明晃晃的阳光下,这炼狱般的场景好似只是一场代表正义的‘屠杀’。
雩岑不知自己扶着树在原地站了多久,晃晃悠悠的光晕好似蒸腾在梦中,随后而来的乐安亦是捂着胸口不顾形象地呕了一地。
直至一道残破的身影从数十厮杀的人群中侥幸钻出,直直扑向乐安时,雩岑的记忆好似霎那冻结,待到反应过来时,她已攥着刀直直刺进身下之人的胸膛,血刃翻飞,已无人性的惨败面孔却像是回光返照般轻轻勾了勾嘴角,瘫软下的手腕上系着一条令她眼熟的红绳。
那细细编织的花纹…与小黑脖子上的,一模一样。
被血污弄脏的脸,是层层烂透,曾属于一个娇俏少女的花季。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她感到自己的指尖似乎比方才所见的燕骁抖动更加厉害,那个少女的血泥烂又冰冷地溅了她一头一脸,狰狞而又残忍地向她宣告——
这一切都不是梦。
“阿…阿岑……”
被推开的乐安倒坐着,虚弱地白着脸拉了拉她的衣袖,像是安慰,又苍白得不知从何说起,然现实之下的漏网之鱼愈多,她眼睁睁看着匆匆来迟的傅溪满脸怒容地挥剑斩了一个又一个暴跳而来的身影,残肢断骸落了满地,甚至有一只不知曾属于谁的手臂渗溢着鲜血滚落在她的脚边,雩岑却只是无神地瞪大杏眸枯坐在那句尸体之上,手里还死死握着,那把插进对方胸膛的短刀。
她听见有人在哭。
她听见有人因受伤而哀嚎。
她听见更多咆哮的身影倒下的声音,粗棉麻布,甚至还有许多,她或许曾在临峣城内素面相识过的面孔。
怎么…
…怎么会这样?
那些声音又远又近,迷幻又清晰,冲天的血腥味仿佛将她置身疆场,又好像,只是她午夜梦回间做的一个不甚清晰的梦境,时间仿佛过得很慢很慢,就像头顶蒸人的太阳不知何时才会落下,那些冲卡而来的人,仿若介乎一道生与死的边界,往日苍白又怕光的瞳孔完全屏蔽了一切只能在夜行袭人的阴暗,前仆后继踏着满地尸体敏捷跳跃而来的身影不断,残酷地宣告着这场疫病的惊人异变。
“做得很好。”
一袭月下青林的气息将她淹没。
或许迟迟而来,也或许如此在远处看了许久的零随握着小手将紧插在少女尸体上的短刃拔出,雩岑的力度似乎极重,一刀而下的狠度加上天生的力量几乎令短短的刀刃都要从背后破土而出,搅弄晃动的血肉模糊处,甚至还能瞧见随着刀锋拔出,一齐溅出的内脏碎片,血从锋利的刀尖上滴下,男人却轻笑着从身后将她环入怀中,像抱着一个毫无神智的木偶一般,侧耳在她发干紧抿的樱唇上落下一吻:
“好孩子。”
他称赞道,大掌包着的小手极度颤抖着,残忍的刀锋却仿佛吸足了血似地,更显光芒。
“永远不要对敌人手软。”
零随的表情浅笑,一如对月浅酌的淡然开阔,仿佛面对的不是残垣断壁的战场,而琥珀眸内凝望的,也是藏于心中的月光——
或许所有男人都希望心爱之人永远遮蔽于其宽阔的羽翼之下。
然他最想教会自家夫人的第一门课,便是杀人。
无论神也好,魔也好,大都无所谓,只要是可能伤害自己的,想要伤害自己的…
通通杀掉。
濯黎的仁慈往往来源于他颐指气使,高坐于帅帐的不尘之心,所谓万人斩的战绩,不过也是武器灵力加持下瞬时捻为尘土的轻慢,倘若他有真真切切上过战场,在刀锋的肉搏下,粗喘着,满身是血的杀死一个又一个举刀而来的敌人,便不会觉得仁慈,会是一个什么好的词汇。
真真切切刺入对方胸膛的绵软,明明白白夺走一条生命,又时时刻刻遭受存亡威胁的恐惧——
又有人能了解几分?
狭路相逢,先下手为强。
便是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永远的答案。
…………
燕骁当初明明白白是请他们来面对这样的现状的,一开始或许预想的,是星帏国民因为过度恐慌而欲逃亡别国的混乱,这片大陆上,民众的多少与生息,暗暗决定了这个国家未来的鼎盛,请来道修不过是增大其间的威慑作用,士军亦通常不会杀人,可没有人想到,这般看似可控的事情终究会演变成这个地步。
临峣易守难攻,乃万年兵家必争之地。
可正因如此,无论何事便都要穿城而过,无法绕路,亦成为了如今桎梏困兽的围城。
急件自然是不会传到别国的,这件事自然愈少人知晓愈好,除却紧靠正门的军营之外,临峣还有一后门,解决完冲卡袭人之后的燕骁马不停蹄地带着数百卫兵几乎将临峣城内搜索了一遍,家家虽大门紧闭,但到底还有些许侥幸逃脱者,尽然被收编入了军营暂时安置,可待到军队将要把空城临峣的后门关闭,派令兵往别处传达消息之时,旋即而来的难民与众城的传令兵随然而至,将一切计划都打的散乱。
几乎以临峣为周的六七城池,都遭到了同样规模的进攻。
临峣是驻了兵的,可内里的都城大都不尽如此,唯有日常维护秩序的巡衙与太守管理,城破之际,侥幸逃脱者不断往最近的临峣奔袭欲出关躲避,然数城相交之处的临峣汇集之处,小小的军营却实则承受不了如此多的难民。
变异后的疯疫显然十分奇怪又极为可怕,得了病的人同样通过啃咬等血涎接触传染给他人,可怕光怕水怕吵的特性一经变异去除,便造成了明晃晃的天光下,数百不知从何而来的变异者四处袭人,明明毫无理智,却似还能区分人类与动物,只追着人味不断袭击啃咬,极为嗜血,更有甚者在众多变异者的袭击下被活活啃死,生生断了气息。
人心惶惶。
临峣成为了暂时的安全之地。
但所有人都知晓,与其说是安全,不过是坐以待毙的又一番说法。
无法与皇城之内的人联系,亦没有通令兵敢驱马出城,就算尽往野路上走,可谁也不知道,在外游荡的变异者有多少,甚至于军营内豢养的那个小孩众多时日滴水未进也依旧活蹦乱跳,几乎断了大家想要用时间来拖延的希望。
唯一可以劝慰的。
便是军营内方才抵达存储的,可以足够吃上叁四个月的米粮。
或许一个月也或许两个月,谁能说的清呢?
如果燕骁不下令开关放行,或许所有人都会在多个月后活生生饿死在临峣。
或许燕骁曾是想放行的,可多日以来,渐有隐瞒伤情而发病袭人的幸存者时有发现,每次都造成了不小的伤亡,亦或是平白无故发了病而被当场刺死的,夜半无眠,明明不到七日,所有人的精神都颓废了许多,直至零随偶然发现城外供人饮水用的古井遭受污染,但好在众人吃食的水大都来源于后山溪流,那些发病之人不过是误饮,才令这般无缘无故发病的事彻底断绝。
可没有人知道,身边紧挨着的,是否是隐瞒伤情随时可能变成狼人的杀手。
………
雩岑在第二日的精神恢复了许多。
她知晓零随一直是这般狼性教育的男人,好好劝慰之事说来飘渺,实践才可出真知,一如他曾上过战场般的铁血,或许她杀死的那个少女,已然不可称之为一个完整的‘人’,更如一个袭人生死的怪物,也对于她本人来说是一个解脱,可到底生活的时代大抵不同,雩岑还是无法理解,活生生杀死一个生命的残酷——
即使对方是自己的敌人。
零随在这几日变得忙起来,应该是很忙,有时到深夜,她虚实不明地挑着即将熄灭燃尽的烛火时,男人依旧没有回来。
所有的药材都从崇衍运回,包括尽可能不引起他人猜疑程度的、多余的米面,就连后山来去的路上亦设了关卡,无法来往的南乾人士纷扬的各种猜测,无非是两国可能战事又起的硝烟,可没有人想到,事实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糕的多。
或许一开始最坏的情况不过是星帏的亡国,却继而变为整片大陆的沦陷。
军中来往人员的嘈杂,她这些时日都没有再见过乐安,雩岑之后找人打听了一番,据说某个小丫头已然被牢牢锁在了距离傅溪一步地的距离无法离开,那个男人简直像个保姆,就差弄两根束带将十六岁的大女儿背在背上日日看管。
毕竟这有可能发病的潜伏之人多了,有时被发现脚踝擦破也成为人人自危的致命伤口,要被单独关在后山的水牢,更令每个人之间都无声隔了一层灰色的薄膜,空气中充满了对彼此的不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