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劫命丹分明便是…!”
“邪门歪道?”
傅溪无所谓地笑了笑,接过话头,“凡事可达目的便可,其余所谓的正邪之分,又与我何干。”
“再者——”
男人表情轻松,轻飘飘的语气好似只是与她讨论今儿晴好的天气,“刀可杀人,亦可救人,这世间所有的东西,大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你是想…”雩岑一怔,忽而想到一种可能。
“修道之人的命总是很长,即使我并不想活这么久,但若如此草草死了,又总觉有些浪费…”
“劫命丹,可劫他人的命,也可劫自己的命,不是麽?”
雩岑脸色愕然,却完全没有想到傅溪所得的劫命丹的目的竟是想要…
“换命。”
傅溪依旧笑得悠然,望着小姑娘紧绷严肃的小脸,表情渐有些怅然:“别这么看着我。”
他说。
“你是在可怜,还是在可惜?”
“师兄或许说得对…我这一辈子,又何曾为自己活过一回?”
“这些年,我确乎想了许多,当年初时的修道,不过是我那个所谓的父亲对我的愿景与培养,说是儿子,其实我不过是他权势的依仗和与他人炫耀的资本,而后的努力,也不过是我对于师兄压我一头的不甘与怨恨,再后来,我下山寻找师兄,又偶然收养了乐安…也许追求的东西连我自己都不曾明白…”
“找到师兄又是如何…他活着、他死了,我又能与他说些什么呢,我又有何目的呢?”
“包括乐安…”
傅溪似长出一口浊气,好似将这百年间或喜或愁时光,都通通倾吐在了无形的空气中——
“当时的一命之恩已偿,我也答应她的父母将她抚养至成人,她已是个大姑娘了…再过些年,她会有她自己的生活,有她自己的家与孩儿,若我回到元符之后,恐又是那无穷无尽的寂寞…”
“可我已不想修道了。”
或许对于一个天赋极品灵根的人来说,这世间的路,仿佛从他降生那一刻,便已经被注定,似乎所有的人都逃不开这个无形的牢笼,或喜或忧地往前走,或悲或苦的地选择抗争。
没有人可以决定别人的一生,天也不能。
“我折了些许阳寿,窥探了天机…若我的能力依旧停留在这个层次,我会在六百三十三年后的夏末死去——”
“可那太长了。”
至少是对于他来说。
“若能弄到劫命丹的丹胎,再以我毕生修为祭丹,就算是以最低的转化命数,我至少也还能再换乐安六十三年的寿命。”
“值得麽?”雩岑确乎已有些看不透面前的男人了。
从他人角度而言,天生俊美的容貌,天赋极品的灵根,再加上如此显赫的出身与资源丰富的宗门培养,他已是太多人所望而难及的艳羡层次,而她在傅溪的回忆里,便只看见了密密麻麻扎在身上的刺。
“哪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罢了。”
“可她若知晓是用你的命,来换她可有可无的六十多年寿命,她往后又何曾会有一日活得开心?”
“这不重要。”
傅溪喃喃,“活着…便好了。”
“别把我想得那么高尚…雩岑。”
“我就是个废物…也足够禽兽,她要嫁人啦…所以我要离得远些,再远些,我却还是怕有一日我会耐不住性子、控制不住自己来毁了她,毁了这一切。”
“若我悄无声息地死了,或许这一切都可以结束…对于师兄,无论他是死是活,终究是为自己活过了一辈子,我这可怜的人又能帮他什么?”
“我一直都是个自私的人。”
“你不是。”雩岑试图插进话来,便听男人大笑一声打断:
“不是?…可有比爱上自己养女,更加禽兽的人麽?!”
傅溪一拳捶进树干,簌簌的绿叶摇晃,飘飘洒洒铺满了一地,就连叶间细碎的光影,都显得有些若影若现起来。
“我告诉你…我通通告诉你!…我从养她那一刻就从没把她当作女儿!初几年时我不过把这丫头当作消遣的宠物在养,甚至有好几回都觉得麻烦想把她抛在街头!…可自她十四岁来葵水后,我便愈变愈奇怪,甚至在更早的日子,我便用这套行装,用各种龌龊的、肮脏的东西来伪装自己,反反复复告诉自己我不该如此,她不过只是个小丫头…其实我到底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垃圾罢了!!!”
养女与…养父?
雩岑脑海中却突而想起昨日乐安托着下巴对她发的一顿牢骚——
“可我不想…”
“他那样的人,粗手粗脚连个像样的衣物都补不了…就算会炒些大锅饭又如何,整日蓬头垢面的,又有哪个女子看得上他…!…还不如…还不如一直这般……”
“乐安从来不嫌弃阿爹。”
“若是可以,乐安原意一生不嫁…便只陪着阿爹。”
喉口干涩,小姑娘头一回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就像是如履薄冰站在悬崖角口的人,似是只是最细微的风,都能将对方身上的刺深深戳进皮肉之间。
然两相僵持间,远处敞篷突而响动的‘咔哒’声,却瞬间将两人视线通通引向了那个方向——
“谁?!”
傅溪皱起眉厉声呵道,周身杀气仿佛凝为了实质。
就好似那样谪仙的皮相下,其实住的是一个满目狰狞的魔鬼。
但终在实质灵力劈向帐篷的前一刻,却见一道小小的身影踉跄地从帐篷后钻出,熟悉的小脸上满是泪痕,紧紧互攥而发红的双手抖得厉害,继而似是慌乱地草草扫了一眼傅溪的面容后,便见那道小小的身影竟转身擦着泪极快地越跑越远。
“乐安…”
吧嗒——
是什么落在了地上。
雩岑瞧见乐安掩藏的敞篷旁处,似有些眼熟的糕点泥烂地散了满地。
好似这因两人谈话而忽略周围形成的糟糕局面,也像是被遗弃在路野的心,零落得随意任人践踏。
傅溪随后也便不见了,甚至连那张一直用来伪装的假面,都随着被她扯落的胡子,一齐掉在了院子里。
山风吹起来——
聒噪而又喧嚣,扬起了漫天的尘。
………
夜色浓浓。
今日的晚些又下起雨来,帐中唯一的烛光葳蕤而跳跃,方才沐浴完的小姑娘发间似还带着些许氤氲的水汽,轻眯着眼,百无聊赖地伏在男人膝头。
帐外刮来的潮意,伴着淡淡草木清香与渺远的蛙声,颇有些空山星雨后的星灵与惬意。
“今儿怎得不爱说话了?”
大掌轻轻将枕在膝头的万千青丝略略散开,借着晚来的清风晾干,发丝柔柔拂过掌心,留下些许撩人的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