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瑾儒把女儿安放到罩天青色暗织榴花纱帐的紫檀木昙花小榻上,手执佛经静坐一旁,一眨不眨地细睇她青白的小脸。
“桢桢别怕,妈妈很快就来陪你。”
原来她的死劫应在这里呢,倒也好,不必母女分离了。如今只余最后一点牵挂,也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俗世的时光于他没有限制。她的生机所剩无几,心脉跳动已渐渐缓慢下来,这一次她也许不能够等到他了。
一声梵音由远及近,悠悠而至,天地万物,似静默了一瞬。
方瑾儒唇角扬起。
红尘万丈,旭日流金,他满身佛性,脸若莲华,为了她自万里之外跋山涉水而来。
方瑾儒执一卷铜箔《杂阿含经》,负手立在数丛花树之侧,风动花落,露红烟绿,千瓣万瓣纷扬如雨。她白衣素颜,嘴角含笑,就那么静静的凝望着堕久一步一步在漫天花雨中朝她走来。
堕久脚步一顿,眼眸微凛,正在方瑾儒几丈之外虎视眈眈的数百只仅生有一足一手,人面猴身,体型瘦小如婴孩的末流螭魅,便如疯鼠一般潮退而散,刹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的发黑如泼墨,每一寸皮肤都光滑皎洁,身形颀长疏落,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仿如寺庙里的佛像,高立云端看尽人间酸甜苦辣、离合悲欢,却不会去普度众生。
方瑾儒欣慰地迎上两步,二人视线交接的瞬间,她步伐一滞,不由怔怔道:“我以为你已经参透了。”
堕久噙着一丝忧怜的笑意细细地端详着她,眼内情深若海。
方瑾儒从来不曾见过谁的眼睛染上了情欲之后仍然能够如此透澈无尘。
“我为什么要参悟?释尊因无爱而成佛,堕久偏就贪恋凡尘。”他向方瑾儒伸出手,他的手隽若青竹,每一根修长的指骨都闪耀着无垢净光,“瑾儒,太上忘情,我对你情之所钟,永生永世不愿意忘怀。你就是我的千叶金色莲华、叁千大千世界;堕久辗转百年,所经历过的一切皆如浮花逝水,了无痕迹,唯有你的笑靥万世不灭。”
“堕久,对不起。”方瑾儒轻轻握住他的手,眼内难掩悲哀,“桢桢去了,我很快也要离去,能再见你一面,此心足矣。”
堕久将她一双素白小手掬在掌心,“瑾儒,我会为你再改一次命。”
“堕久,我很累了。桢桢不在,人生太苦,我不愿重来一次。”
女儿的死,带走了她最后一点对生的向往。
“如果不能超脱,你会再次坠入轮回。瑾儒,你逃不掉的。”
方瑾儒脸上绽放出明媚的笑容,皎丽若太阳升朝霞。
“我逃不掉,所以你来了不是吗?我知道,你定能叫我如愿,灰飞烟灭。”这也是她必须等到堕久的原因,她不愿再入轮回。
堕久将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瑾儒,你知道的,我爱你,愿意为你做任何事。那么,你能不能也为我做一件事呢?”
方瑾儒知道他未竟之意,嘴唇动了动,终究沉默以对。
堕久并不逼迫,含笑吻了吻她雪白的手背,“瑾儒知道叁生石吗?”
“叁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
“星移斗转,生死苍茫,我已历经你之一世二生,再为你逆天一次,最后一生,是你我仅剩的缘分,不会再有第四回了。”
“瑾儒,我知道你所爱之人,唯有闵西廷。然而你二人历经叁生,皆是孽缘,你与他情缘已绝,不可再回头。你也许我一生,好不好?”
方瑾儒只记得后两生。
堕久将手掌轻轻贴在她的前额,第一生的记忆潮水般涌入。
第一生,闵西廷在巴黎街头为救她被车撞飞,死于非命。
第二生,在波士顿,闵西廷为追逐她,同样殒身车下。
第叁生,因父母、女儿之死,自己哀毁过度,生机即将断绝。
一世叁生,尽是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