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月站在外婆的墓碑前,明明是八月的天,她却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裙,宋霁辉站在她身旁,因为行动不方便,黑色的西装外套只是披在身上,这是他第三次来了,前几次,都是远远站在后面,这次,他终于站在她的身旁。
他看着墓碑上上,那黑白照片里,言笑如花的老人,随后,目光落到墓碑左下角,并排刻着三个人的名字,还描上了金色颜料。
“外婆,我来了。”她弯下腰,把一大束鲜花放在墓碑前,在黑色墓碑的衬托下,绣球花花瓣的颜色更加鲜艳了,“他是宋霁辉。”
“外婆,我是宋霁辉,纪月的男朋友。”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也显得更庄重,“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会用我的一生去爱护她,保护她,照顾她。”
没有人会在8月来墓园,四周安静地能听到风擦过每个人的耳旁,站了会,她拉了拉他的衣袖,“你等我一会,马上就好。”
宋霁辉反应很快,知道她是有话单独说,“嗯”了声,捏了捏她的手心,“没关系,我等你,你想呆多久都可以。”
纪月看着他沿着石板路往下走,墓园里种的都是松柏,八月烈阳下,没有一片可以遮阴的地方,阿银撑了把遮阳伞站在墓区入口处,见到他下来时,迎了上来。看着这,方才收回视线。
“外婆,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我和梁辀根本是不适合的两个人。因为阴差阳错,才走到一起,终究,是要分开,走上自己的路。”
她想起,那时候的画面,年迈的外婆看着自己,慈爱的眼神现在悲伤的不行,“小月啊,外婆反对,不仅仅是因为你们年纪差太多了。你们的家庭、阅历,甚至生长的时代和环境,都不一样。结婚后,你们会遇到很多事情。这些不同,会造成你们对事物的认知也不同,这时,光有爱,是不够的。”外婆想去摸纪月的手,她却往后退了步避开了,只能垂下手,叹了口气,“小月,你的性子太硬了。你的另一半,要么就如温水那般软性子,才能包容你,呵护你。要么,就和你一样硬,两个人撞得头破血流,倒也能过下去。最不适合你的,就是梁辀这种,看上去脾气好,其实骨子里的傲一点都不比别人少。这样的人,自尊心是很强的。你们遇到事了,怎么办呢?”外婆的口气是语重心长的,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担忧,可纪月,却扭过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是我欠他一句对不起,也许以后也没机会了。”她回头看了眼宋霁辉,他站在遮阳伞下,遥遥望着自己,“他一直对我很好,前不久,我们一起经历了一件很可怕的事,他因为保护我,受了伤,”她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墓碑上老人的照片,“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拒绝他,而且,外婆,爱一个人真的很累。被爱,就会轻松很多。其实,我和他之间差的也很多,但是他的家人,相处起来还是挺友善的。以前你说过,嫁人不是嫁给一个人,而是嫁给他的家庭。现在,我明白这句话了。”
宋霁辉以为她会呆很久,没想到,就是几句话的时间,就看见她转身离去了,他立刻拿过阿银手里的遮阳伞,向她走去。
“走吧,去我妈那。”
“嗯。”
等到他们走到墓区出口时,车已经停在那等着了。这个墓园很大,纪澜去世的时候,已经开发到三期了。一期卖完了,只能买的三期,缺点就是,墓区间,离得很远,还要再开车过去。
不知是不是上天注定的,纪月从洱海回来的第二周,纪澜就走了,死于呼吸衰竭。抢救一直持续到她赶来才结束,她手中拿着心电图,直直的一根线告诉她,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也走了。
她很平静,殡仪馆的“一条龙”工作人员来找她时,她说,什么都不用办,火化就可以了。
工作人员从她这赚不到什么钱,自然,也不再热情。
纪月在三天后,独自前往殡仪馆,领取了骨灰盒。回到家,她把骨灰盒放在桌子上,然后,从书房里拿出王如海的骨灰盒,将他们摆在一起。
她站在桌子旁看着,看着看着,突然,掩面而泣起来,那些痛苦、悲伤、难过和委屈,都一瞬间,在泪水中,止也止不住,哭泣声流淌在房间里。
她甚至都忘记了时间,直到门禁铃声响起,才用手背擦干眼泪。
莫奇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模样,脸上是泪痕,眼眶和鼻尖都红得不行,“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纪月轻咳了一下,故意忽略他的问题,“你怎么来了?”
“提前开标了,需要法人签字,打你手机没人接,后来打又关机了。”
“噢,没电了。”她伸出手,看到他手中提着的购物袋,“标书带来了?我来签字。”
“进去签吧,有很多。”
她杵在门口,一动不动,低下头,头发遮住她的表情,淡淡说了句,“不用,就在这。”
这次,莫奇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纪月,过了会,她叹了口气,站直了身子,“太晦气了,别进去。”
他探究的视线望进屋内,虽然逆着光,却依然准确地看到餐桌上放着的两个木盒,一时间,他有些不敢相信,只能满脸惊讶地看向她。这时,她闭上眼,点了点头。他手里的东西落在地上,随后,双手拥抱住了她。
拥住的那一刹那,就听到她哭泣的声音,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紧紧抱住她颤抖的双肩。
等到来年清明节落葬时,纪月已经释然了。而且她实在太忙了,落葬前所有工作,最后全是阿银办的。那天,除了黎雯,莫奇和宋霁辉也来了。大概是在熟人面前,又或是这些事,对她来说,其实也是种解脱,她很放松,还笑着说,中午请所有人去新荣记吃饭。
纪月不知道,那天,梁辀也来了。
他没接到两个电话,前一个,是王如海去世,后一个,就是纪澜去世。他之前在武夷山自然保护区里的植被观测项目,又移师去了西藏墨脱的南迦巴瓦峰南坡,正巧,那里还准备申请世遗。等他手机再次有信号的时候,已经一周过去了。
大概,也是那次,将他的勇气彻底碾碎在泥土里。
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只能早早到青浦的墓园等着。
这天,是正清明,扫墓的大客流把墓园附近的交通挤得水泄不通,墓园门口站着3.4位交警,指引扫墓车辆停到一公里外的临时停车场里。
扫墓的和落葬的,两拨人很好分。扫墓的人,有的手里捧鲜花,这花多半就是在墓园门口买的菊花,有的人手里还提了个铁桶,用来烧锡箔、纸钱,大多数脸上也没有什么悲伤的表情,更像是清明家庭聚会。那些早起,没吃早饭的年轻人,手里拿个青团边吃边走。
而落葬的人,脸上明显就悲伤很多,手臂上带着一块黑布,黑色雨伞下,就是一张张黑白照片,标志着正式从这个世界谢幕。
人实在太多了,一波又一波往里涌去,梁辀站在墓园服务中心对面,深怕错过每一个从里面出来的人。后来,他才发现,自己多虑了。
他认出宋霁辉的司机,他穿着黑色的夹克衫,走进服务中心里面,没多久,几个墓园工作人员就走出来了。原本,墓园入口关上的电动伸缩门,也慢慢打开,交警拿走了路中间的雪糕筒,打头开进来的车,就是黎雯那辆宝马四系轿跑,金属灰的车漆,配上轰隆的发动机声,让人想忽略都难。
随后,进来的第二辆,就是纪月的白色奥迪了,跟着工作人员的指挥,挨着前一辆车停下。
梁辀的视线紧紧盯着这辆白车,还有下车的人。
她看上去心情很不错,下车后直接走到车尾,打开后备箱,黎雯则撑着黑伞走向她。她们两个站在后备箱边上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而后面的画面,更是深深刺到了他。
她从后备箱里双手捧出一个骨灰盒,宋霁辉走过来,拿起另一个,那个司机,这时也替他撑起黑伞。
宋霁辉这模样,倒像极了家里的女婿。
他盯着他们的身影向墓园里走去,随后,消失在人群之中。他想打电话给纪月,告诉她,自己也来了,手机拿出来,输入电话号码后,在这里站了几个小时,酝酿出来的勇气,又消失了。
他们结束的很快,纪月挽着黎雯的手,走在前面,两个人一直在说话,走在后面的人,不知道谁说了什么,她回过头去,看着他们俩,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