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薄雪轻扬
12月11日，一个普通的工作日，方亭市又一次下起了小雪。
这场小雪自前一天的夜晚开始，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下午。洁白的雪将整座城市染白，也在隆冬之中带来了几分梦幻情调。
细密的雪轻轻敲击窗棂，无声地留下几滴水痕，模糊了窗外的街景。开着暖气的异策局里，坐在局长室之中的林昀磨拭着手中的茶杯，倏忽叹了口气。
然后望向了桌子对面的不速之客，强打精神问道：
“今天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桌子对面坐着他的学生和后辈，也是近些天常常光顾局长室的常客——白静萱。
作为一种话术，并不是问“有什么事”，也不是问“为什么要来”，而是上来就把范围圈定在“高兴的事”里。只因为他摸不清楚这孩子的来意，试图把谈话的定调变得积极一点。
正是临近下班的时候，而当林昀原本已经处理完了当天的文书，准备总结当天的工作时，白静萱突然来到了这里。
当然，虽说是唐突造访，但林昀也已经快习惯了。正如此前所说的，白静萱已经成了常客。自湖畔春天的事情过后，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以翠雀的身份应下了这个“女儿”，白静萱往异策局跑的次数也增加了不少。
不过，自那以后，她也没有提出过“虐杀黑烬黎明”一类骇人听闻的请求。时常是简单地和林昀打了个招呼以后，就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局长室里看书。
“我真的有事，没法去。”
无论是作为前辈，还是作为老师，为了这个孩子的成长，翠雀都没有理由去背叛这份承诺。从那一刻开始，不管事实怎样变化，这份承诺都是不会改变的。
林昀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有些苦涩地扯了扯嘴角。
“你的敌人，不管他们再怎样标榜自己的正义，再怎么混淆视听，只要他们做的是畜生不如的龌龊事，那么他们就是怪物，是比残兽还要可恨的怪物。”
因为今天，12月11日，是白静萱的生日。
林昀收回放在她脑袋上的手，拉动了面前的局长室大门：“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我想买而已。”
先前所有的迷茫在这一刻都化作乌有，她伸手放上车门把手，却又想起什么一般回头看向林昀，也不知是在期待什么。
但是那天晚上，翠雀选择说明情况并回归自己家以后，白静萱的话似乎少了许多。
他略有些怔然地向着一旁望去，看到白静萱正缩在座椅上，紧紧夹着自己的手指，同样用有些忐忑的神情望着自己：
是翠雀。
而坐在副驾驶位上的白静萱，此时的神情却仍然是无比困惑：“但是，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林昀”与“翠雀”会结婚，重组家庭，单纯是林小璐的臆想，林昀暂时没有续弦的意思。
“对于活在当下的人来说，生日是哪一天从来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在你生日的那一天聚集在一起，为你庆祝生日的人。无论如何，他们是真实存在的。”
这场生日会中，翠雀和林昀注定只能有一个人在场。
“……为什么？”
以生日为由头，翠雀早早就通知过小队中的成员，今天晚上会在秘密基地中为白静萱举办一场生日会。
汽车驶过了雪夜的路口，因为是在市郊，所以周围也没有多少车流。一时间，这条银白的公路上似乎仅有两人在这片黑暗之中前行。
她的话，突然被林昀的话语声打断了。
林昀面上没什么异样，却唯独在听到“叔叔”这个称呼之后，嘴角略微抽了抽。
而因为条件是错的，所以后续的推论也都是错的，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林小璐的家庭会领养白静萱”同样也是空中楼阁。从这个逻辑去推导，不难得出白静萱现在的答案。
“买下来也没有意义。”
在内心之中几番挣扎之后，他终究还是开口回应道：“我今天晚上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可能……没办法过去。”
说出这句话之后，他的脑海里就已经在思考补救措施，想着该用怎么样的话术让白静萱的心情稍微好一点，但是，还没等他继续开口，便听到了一声轻轻的笑声。
伸出手，他在白静萱的脑袋上面揉了揉：“但是，趁现在还没什么事，我可以带你去购物广场，帮你买一份生日礼物。”
就这样一路看过去，一直走到一间有些冷清的手工艺品店门口，两人的步伐才逐渐慢了下来。因为林昀注意到，白静萱的目光似乎被橱窗中的某样东西吸引了。
这个回答听上去并没有问题，甚至可以说是合情合理，所以翠雀便也不好再问。毕竟青春期的女孩子是什么心思属实难猜，既然林小璐总体的行为是向好的，那么应该也不必多担心。
问她为什么这样，也只能得到略显天真的回答：
今天的白静萱似乎比平常还要活泼。哪怕是坐在一边看书，被椅子略微架高的小腿也一直在空中微微晃悠，一对运动鞋来回踢踏，偶尔摩擦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刮擦声。而在听到林昀的问题之后，她停下了脚上的动作，抬起头来：
“因为2月14日，才是父亲与我一次次度过，给我带来了快乐，在我的回忆之中留下印记的日子。”
望着车窗外的雪景，白静萱嘴唇嗡动：
白静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不知为什么，端详完了店里的八音盒后，白静萱的情绪反而低落了些，摇头道：“只不过是很像而已，但终归不是记忆里的东西。”
于一个十字路口前停下，林昀侧过脸，认真地对白静萱说道：“我拥有回忆的每一次生日都在2月14日，那么，2月14日就是我的，是林昀的生日。”
“更多一点……是吗，我知道了。”
这个过程实在是太过于自然，也太过于突然，以至于最开始发生的时候，翠雀都没有意识到有哪里不对。而等到她发现情况不怎么乐观时，白静萱的称呼已经完全变回去了。
“不管我和她的关系如何，又会不会领养你，只要她真的给过你承诺，接受了你这个‘女儿’，那么这份契约就是成立的。在这份承诺之下，你可以继续称呼她为妈妈，也把她当做你的妈妈。”
“他哼的歌，跟八音盒里放的……一模一样。”
林昀摇了摇头：“我们作为人的存在定义，其实都是不断被其他人赋予的，父母赋予了你孩子的定义；学校赋予了你学生的定义；魔法国度赋予了你魔法少女的定义……我们不断与这个世界上的人相识，从而塑造与定义彼此。”
不如说，也因为她确实足够安静，林昀才愿意让她在局长室里待着。
“但我其实不敢去想，如果连我的生日……也不是真的，那我还剩下什么呢？”
顺着其目光看过去，他便看到了一个做工有些考究的钢琴八音盒，此时正敞开盖子摆放在那里。八音盒的盖子下露出了排布精巧的传动构件，不过因为没有上发条的缘故，也仅仅只是静止在那里，没有其他的动静。
即便是工作日，异策局旁的购物广场也算是热闹——这毕竟是周边唯一一个购物广场，独占了大多数的客流。
突然的转折让林昀一时感到措手不及。他有些惊愕地抬起头，却发现白静萱正眯着眼，面带天真烂漫的笑容：
——“大家都在一起过生日，只有叔叔你一个人去不了的话，不是很孤单吗？所以我过生日之前先来陪陪伱，跟你说说话，把过生日的好运气分给你。”
白静萱声音放轻，好像自言自语般继续道：“有一天，爸爸跟我说他要出差，但是我怎么都不愿意，于是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放在我的床边，告诉我说，这个东西叫‘八音盒’。”
“没，只是随便看一眼。”
而这便是最大的问题。
在路人的视角里，就像是一名父亲带着女儿走走停停，时不时会在一些玩具或者服装店门口驻足，似乎是在向身旁的女孩询问着什么。不过女孩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摇摇头，男人便无奈一笑，两人继续前行。
她走下车，向着翠雀所在的方向迈了几步，但是没等到对方面前，却又一次回头看了看车。发现林昀正坐在车中，面带微笑注视着她后。她才笑起来挥了挥手，然后继续向着翠雀所在的方向走去。
“我想要在这个日子里和所有过生日的人一样开心，也想要大家都在这个唯一真实的日子里都开开心心的，更希望来找你的时候带着自己唯一真实的东西……这样的话，我会感觉现在的我真实了很多。”
“于是，后来，那个八音盒就成了我的朋友。睡不着的时候；一个人在家无聊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要我打开八音盒，听着它的声音，就感觉自己的心变得安静了。”
也正因如此，翠雀才会选择回应那份期盼，抚平那份不安，应下了“妈妈”这个称呼，作出了要引导这个孩子的决定。
“他说扭动发条，八音盒就可以发出音乐声，上面还会有小人在跳舞。如果我睡不着了，就打开八音盒，听到它的声音，我就可以睡着，就好像他在的时候一样。”
这句话说完，他便感觉白静萱拽袖子的力道明显弱了不少，原本强行望向前方的视线也再一次向着一旁的橱窗瞟去，显然是有些心动了。
“我知道。”
——“那么，爸爸。”
林昀听完了她所说的话，思索了许久，才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相信坏人说的话呢？”
这个词语，让林昀原本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又这样缩了回去。
这个称呼其实并无不妥，甚至放在白静萱和林昀之间是最为合适的称呼，如果要说它有什么问题的话，那就是白静萱之前不是这么喊的。
“但是他们没有告诉过我，我的生日是不是假的。所以，这好像是我唯一真实的东西了。”
林昀十分确定道：“虽然已经很多年没有好好庆过生，但是我的生日，就是2月14日。”
而若是说林小璐的状态只是让人疑惑，白静萱的态度就多少有些让人担心了。
“每当我睡觉时犯病，脑袋疼到睡不着的时候，也是爸爸来哄我，他会在床边抓着我的手，跟我讲故事，哄我睡着。”
虽然这段话就仿佛是呓语一般突兀，但林昀却隐约意识到，她在说的，可能就是自己之前在手工艺品店所提的问题。
当然，考虑到自己的身份没理由知道的那么清楚，林昀只能斟酌着字句道：“之前多少听说了一点，今天应该是你的生日？”
“他之所以不告诉我真正的日期，一直骗我说我的生日是情人节，是因为那一天，满大街都是没人要的巧克力。他随便上街去捡一点包装完好的，我过生日吃的东西就有找落了。”
“嗯嗯！”
白静萱小声嘟囔着，伸手拽了拽林昀的袖子：“我们走吧。”
“所以，你称呼我为叔叔没有关系，但是你又重新改口叫她‘老师’，其实让翠雀很担心。”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忽然收拢了桌子上的文件，缓缓站了起来。
离开商场之后，林昀开着车，带着白静萱行驶在细雪覆盖的公路上。透过车前窗上左右摇摆的雨刷望向车外，正当他在专注于面前的路况时，却突然听到一旁的座位上传来了白静萱细微的声音：
“所谓的生日，终究只是一个日期而已。我们出生的那个日子已经成为了过去，无论怎样铭记那个日期上的数字，它也已经变成了历史。”
但遗憾的是，提出了这个问题之后，他并没有得到白静萱的后续回答。
听到这个像是笑话一般的故事，白静萱却并没有露出丝毫笑意，不如说，听到林昀的话之后，她反而愣住了。
“这么看来，我这一趟真的来对了呢。”白静萱又突然这么说道。
他望着白静萱，原本严肃的表情再一次变得有些温和。他伸出手，又一次在其脑袋上揉了揉，叹着气，也不知道是在感叹什么。
说到这里，他忽然望向白静萱，有些突兀地问道：“所以，你觉得我的生日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们家其实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去买蛋糕，但即便是这样，他也会坚持给我过生日。每到我的生日，他总是能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大堆巧克力来。他说蛋糕吃起来太甜腻了，巧克力刚刚好，所以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什么问题。”
说出这些，是他真正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翠雀有想过白静萱会心生疑惑，找自己确认承诺的真实性；也想过白静萱会感到不满，认为自己在敷衍和欺骗；却唯独没有想过会哪种都不是，白静萱没有表达任何的疑惑和不满，反倒轻易地说服了自己，然后就轻易地接受了。
两人就这样又在商场里闲逛了一会，期间，不管林昀提议购买什么礼物，都只能得到白静萱的拒绝。这让原本理应半小时就结束的行程一拖再拖，两人直到到时间接近六点才离开。而数次建议无果后，林昀也只能无奈地放弃了购买礼物的想法——送礼物的目的是让收礼者得到一个好心情，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还不如不买。
“我不是为了礼物才来找叔叔的！”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被曲解了，白静萱有些不满地鼓了鼓嘴。
而在车窗外的雪幕之中，似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里等待着。
“猜倒是能猜到一点。”
“我的确没办法去你的生日会。”
白静萱合上了手中的书，面上不知为何露出了一个微小的笑容：“我就知道，因为小璐姐姐跟我说过，叔叔你以前甚至会缺席她的生日呢。”
虽是隆冬，但屋外的雪却再也带不来丝毫寒冷，莫名的暖意仿佛流过了林昀的四肢百骸，让他感觉有些恍惚。
就这样过去了好几分钟，白静萱的目光才逐渐从那个八音盒上挪开。有些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后，她对林昀道：“走吧，叔叔。”
“只要那群人聚集在一起，和你都坚信这一天是你的生日，那么这就是你的生日。而且因为他们的存在，这个生日比什么都真实。”
林昀面无表情，双唇紧闭，但是握着方向盘的手却紧了紧。
这种行为只有一两次倒还罢了，可几乎每天都会发生，翠雀想不注意到都难。过了几天后，便是夏凉和白静萱都注意到了这种奇怪的现象。
如果可能的话，他很希望现在的自己能够学会分身，同时以两个身份去参加这场生日会，遗憾的是，他不会。
林昀跟了上去，静静地站在白静萱的身后，与她一同望着这件橱窗中的工艺品。当店内的销售员注意到了这边像是父女的两人，想要前来询问一番的时候，他则是远远地对她摇了摇头，然后无声地指了指白静萱，暂时谢绝了对方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