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言这才看清他脸上也染着血迹,好在都呈飞溅状,显然是死在他手里的倒霉鬼溅过去的。崔云栖神色平静安然,面色却不好,在黑红的血迹映衬下,白得不太正常,连嘴唇都毫无血色,而在圆领袍的领下,接近颈部的地方有一道青黑色的细线,鼓胀收缩,像是条小蛇在缓缓呼吸。
“你快过来!”尹言一看就知道状况不妙,“山上交给别人,我带你下山,联军里有医师!”
“不,我不去。”
尹言当场就急了:“那你想死吗?!”
崔云栖睫毛一颤,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又收回视线,像是刚回神。
尹言气得要上去拉他,但崔云栖突然侧身避开,答非所问:“你有帕子吗?”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帕子?”尹言要被他气死了,胡乱在怀里一摸,从轻铠缝隙里摸进去,掏出块手帕砸在他脸上。
崔云栖顺势在脸上擦了一把,抹掉沾在脸上的血迹,把帕子丢回去,回身往西边走:“我要回去……还有人在等我。我得回去。”
“哎,你……”尹言甩掉糊在脸上的帕子,想去追他,听见他低低念叨的话,迈出去的步子顿住,又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浑身是血,脸色白成这样,却还记得要去赴约,想来是很重要的人吧?
尹言顿了顿,终究没追上去,只看着那个跌跌撞撞往前的背影,喃喃:“可你的蛊……”
崔云栖当然没听见,或者说他的身体也不允许他再分出心思应付别人,他撑着一口气,一路往以往的住处走。
膝盖往下越来越沉,像是坠着铁块,往上却软,仿佛填着棉花,刚才那一通厮杀用尽了力气,他推门时手都在抖,推了两下都没推开。
但他前所未有地松快,康义元已死,叛军溃退,这座山会被烧掉至少一半,隐姓埋名时的忐忑和夜半的惊惧全都是前尘往事,从今往后与他无关。他仍旧是博陵崔氏的郎君,是天下人都艳羡的世家子弟。
他要带走的只有那么一个人,而她在屋内等他。
崔云栖缓了缓,隔着外衣抚过藏在胸口的玉珠,再度把掌心贴在门上,手腕发力,一把推开门,第一次叫了女孩告诉他的称呼:“……阿檀。”
……无人回应。
门内空空如也,桌椅如常,却没有人,没有那个答应他会等他回来的女孩。
另一扇门紧闭着,临近书桌的那扇窗又大开着,被风吹得哐当作响。崔云栖愣愣地走过去,在书桌边角和窗台上看见了脚印,桌上摊着一张宣纸,上边的字黑黑红红,像是血书,又像是用墨混着朱砂书写。
他低头,看清潦草得近乎行草的字,和李殊檀之前写给他看的那个“檀”字截然不同,何止不粗陋,简直是仿出了前朝草书名家的风骨,没有被压在书桌前练上十年的功夫万万写不出来。
字的内容也相当文雅,开头几句隐约有骈体的架势,后来大概是时间不够,字迹越来越草,格式也成了散句,冷冽而简短。
大意则是她苟且偷生不得不骗他一回,若是他能回来活着看到,前尘往事一笔勾销,那枚玉珠算是补偿,至于他恨她忘她都无所谓,反正此生不会再见。
最讥讽的是结尾,没有落款,只有格外大的四个字,生生地扎进眼睛里。
崔云栖盯着最后那四个字,手脚一阵阵地发麻,脸上却蓦地露出个讥诮的笑。
……自求多福。好一个自求多福。
他本来只计划着手刃康义元,其他人留给山下的镇军,但心里挂念着李殊檀,怕夜长梦多,提着把礼仪用剑就敢去杀人,弄得剑都断了,掌心里全是细细碎碎的伤口,埋在体内的蛊毒嗅着血的味道蠢蠢欲动,一口一口蚕食他的血肉。
但崔云栖只想着赶快回来,连旧友都不搭理,一路跑到这里来,看见的却是这么一段话。
他一心想救的女孩,告诉他,前尘往事都是欺骗,冷酷而近乎嘲讽地让他自求多福。
她表现出的情谊是假的,说过的话是假的,连病中黏黏糊糊地凑上来亲吻,都只是其中一环。这个不知道全名的女孩从未爱过他,说不定连喜欢都没有。
他只是个用于逃脱的工具而已,到了时间就能一脚踹开。
颈上的那条细线骤然炸开,有什么东西从喉咙口涌出来,崔云栖一时没控制住,一口血全吐在桌上,大块大块地渗透宣纸。
尹言追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个场景,他慌得手忙脚乱,又不敢随意上前,半晌,只憋出来一句:“你……你怎么样了?”
“……我还好。”崔云栖缓缓抬头,颈上青黑色的线条交织,有如一朵山茶绽开,“明年开科吗?”
尹言被他问得一愣:“……开吧。你问这个干什么?”
崔云栖直起腰,擦掉溅到唇上的血:“我要去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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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内。
李殊檀缓缓睁开眼睛,含糊地发出一个音:“唔……”
“郡主?”边上立即有人关切地凑过来,想伸手,想想又不对,尴尬地悬在半空,“郡主觉得怎么样?”
帐内点着灯,李殊檀的视野自然模模糊糊,但她眨了两下眼睛,眼前却渐渐清晰起来,蒙在对方脸上的重影一层层淡下去,露出清晰的五官,第一次让她看清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榻前的是个男人,眉头紧皱,一脸关切,长相是那种讨人喜欢的带着正气的俊朗。
李殊檀皱眉:“你……”
“郡主不记得了吗?还是伤着哪儿了?医师……”男人慌了,都起身要去找医师了,才想起来,“哦,郡主,我……不,在下顾鸿,我们先前见过的。”
“啊,原来你长这个模样。”李殊檀莫名地觉得有趣,低声说了一句,又说,“我没失忆,你先回来。我问你……我们赢了吧?”
“是。外边在整理战场,整十几日,至多到十二月,就能回长安城。”顾鸿将信将疑地坐回去,“郡主之前下山时脱力,现在身上可有不舒服的地方?我还是去请医……”
“不,不着急。”李殊檀制止他,缓缓坐起来,“劳烦先替我拿纸笔来。”
顾鸿一愣。
“我有要写的。”李殊檀不打算纠结眼疾到底怎么回事,就按当时崔府请来的名医的思路,只当是脑内有血块,当时一磕,如今也是一磕,说不定正好磕散了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