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已逝,如愿不可能对着太后的尸骨质问她为什么狠心以亲生孩子作为祛毒的方式,又在临门一脚时放弃服药,转而将这个用万千人命换来的机会还给他。
何况就算说出来又如何呢,让独孤明夷就此原谅太后吗?
如愿沉默片刻,忽然觉得有些疲倦,她想跟着睡一会儿,但身上衣裙湿透,扯着她向下坠落,袖中还藏着个要命的东西。
“好啦……先放开我。我还有最后一件要紧事要去处理,放心吧,我不会走的。”她深吸一口气,强行给自己打气,冲着榻上面色发白的郎君露出笑容,明朗澄澈一如往常。
她拍拍独孤明夷的手,趁着那只手稍稍放松的一刹抽出手,起身向外走。
走出卧房,外边的宫人迎上来,战战兢兢:“王妃……”
“再去烧些热水,替我找身能穿的衣服。”如愿叹气,摸着袖中那个硌手的东西,“我得趁还有时间,去拜见陛下。”
第92章 虎符 过河拆桥一级表演艺术家……
到长生殿的路畅通无阻, 殿外陪侍的宫人见生脸的如愿过来也不敢阻拦,只上前替如愿收了伞,随后引她进殿。
长生殿由来是天子居所, 华丽远胜常人所想, 脚下是波斯经商路而来的绒毯,所见的立屏彩绘出自名家, 一尺千金的鲛绡纱层层叠叠迤逦委地, 如愿忍不住和清思殿对比, 越想越替独孤明夷心酸。
正心酸着,引路的宫人在两幕拼合的鲛绡帘前止步,既不抬头, 也不说话,只比划示意一下, 原路退出去了。
如愿莫名其妙,帘子不像门那样能敲响,她想了想,干脆直接掀开。
这一掀, 她才知道刚才那宫人为何如此战战兢兢。
长生殿以立屏和帘幔分了内外,外殿花树连枝灯火通明, 内殿却暗得一盏灯都没点,外殿的灯光顺着她掀开的那一线照出长而黯淡的一条,透过菱花窗照进的则是窗外的风声雨影,和宫灯一起晃动如同鬼魅。
风雨如晦, 少年天子紧紧蜷缩在床榻与柜桌构成的角落, 胳膊环绕过屈起的膝头,整张脸埋在臂弯里,哪里有初见时坐在六驾的马车上颐指气使的样子, 反倒像是只落水的小狗。
小狗突然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抬头看见帘幔边上多了个人影,霎时眼瞳一缩,见是如愿,又松懈下来。
“你来看朕的笑话吗?”语气倒是惯常的嚣张孤傲,可惜不知是哭了还是着凉,声音闷得简直有点可怜。
“不敢。”如愿嘴上这么说,身体倒是越过鲛绡帘,直直走到距离独孤行宁大约五尺远的地方,一撩裙摆坐了下来。
独孤行宁显然不太乐意,但也没说什么,再次吸吸鼻子,把头又埋了回去。
窗外的雨势又大了几分,起了夜风,刮过窗棂和窗外栽种的灌木,呜呜咽咽如同有鬼夜哭。
殿内两人都不开口,也不点灯,宫灯幽微的光从窗格里透进来,淌过两人,在地上扯出对坐的长长影子。
“来时听外边的宫人说,陛下身体不适,一直在此歇息,不过我想,陛下应当知道外边发生什么了。”如愿率先打破沉默,“那个时候,为什么不去看看太后?”
独孤行宁猛地抬头,即使只有外边透进来的一线光,如愿也清晰地看见他漫溢在眉眼间的怒气:“与你何干?!”
如愿霎时闭嘴。
独孤行宁同样收声,但他没有消气,剧烈起伏的胸口带动肩背一块一同发颤。
鲛绡帘忽然动了动,多了个略略佝偻的影子,小宫女声音颤抖:“陛下……”
“滚出去!”独孤行宁忽然抓起桌上的什么东西狠狠砸出去,刚巧砸到帘子附近,那地方没有铺设绒毯,砸到坚硬的地砖上一声巨响。
帘外的身影一个哆嗦,消失不见了。
“你也走!”独孤行宁转过头,怒视如愿,神情凶狠,整个身体却微微颤抖,像是被逼入绝境不得已奓起全身软毛的小兽。
如愿坦然回视:“我就不。”
两人互瞪一会儿,独孤行宁先屈服,别过头不理她。
如愿心说麻烦,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开头,下颌搭在膝上的少年忽然开口,声音轻而低哑:“太后……”
如愿一个激灵,连忙坐直,衣料摩挲间吞没了几个字,再续上时就是最后半句,“……她想见的,一定是阿兄。不是我。”
“怎么……”如愿突然住口。她意识到独孤行宁换了自称,而她其实不需要引导,面前的少年就会自己把话说下去。
“因为一直都是这样。他们只管阿兄,让他读书习武,仔仔细细地教,但是没人管我。无论我做得好还是不好,都一样的。”独孤行宁果然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撕了书,我让伴读帮我写大字,我……没有人管我。没有。”
“阿耶病重的时候,我偷偷去看过,来往的宫人看见我都很诧异,掌案太监还哄我说带我去别的地方玩。可我不是想玩,我只是猜到了,我想……看看阿耶。”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后来我避开掌案,偷偷翻进去,听见阿耶和中书令商议,说要他们如何辅佐阿兄。”
如愿眼睫一颤:“意思是……”
“对。不是我,他们从没想过是我。”独孤行宁说,“但是他没来得及留下遗诏。那份立我的遗诏,其实是阿兄自己写的。”
如愿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她一时居然无法判断先帝和太后到底算是成功还是失败,他们为天下大家培养出了足够聪明的的皇帝和摄政王,但如果提及小家,却是一塌糊涂一团乱账,层层迷雾重重鬼影,除了已经身赴黄泉的两人,恐怕谁也不知道真相。
留下的只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彼此艳羡,一个羡慕幼弟有父母的放纵和托底,一个羡慕兄长能被父母委以重任。也许在某个瞬间他们互相仇恨,恨不得砍杀对方,也许在另一个瞬间他们又想对坐着痛哭,但到头来他们谁也没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
如愿再度陷入沉默,缓缓向前挪动,到和独孤行宁仅剩一臂的距离,趁他还没反应过来,直接把他按进了自己怀里。
独孤行宁当然不乐意这么被抱,本能地抬臂挣扎,但是他一天下来几乎没有进食,心神消耗太大,如愿又发狠地抱着,居然真压制住了他的力气,让他动弹不得。
如愿看着光滑如镜的柜面,死死按着怀里的少年,无比感谢此刻殿内无灯,否则她一定能看见自己狰狞的面目。
想着想着她被自己逗得想笑,胸口却传来微微的震颤,随之而来的是低低的呜咽。
殿内无声,那细微的哭声混进风雨里,和雨声一起渐渐变大,从呜咽到啜泣,最后终于成了嚎啕大哭。
如愿渐渐松开手臂上的力气,从压制换成搂抱,缓缓拍着痛哭不已的少年,姑且送他迟来太久的安宁。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雨声渐息,独孤行宁的哭声也在某个时刻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