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就是这个。”如愿却打断她,把刚刚挥笔写就的笺纸递过去, 雨水滴滴答答地从她的发梢袖角滴落, “我默下来的医案, 你先看看,到底该怎么救。”
燕婵愣了一愣,从如愿手里抽了笺纸, 匆匆往下看,越往下看, 提起来的心反倒越安稳。
到最后一个字看完,她折起笺纸信手放在一边,一面转身烫洗茶杯,一面数落如愿:“说了多少次, 医者救人,也得救己。这么大的雨, 我都担心我这地方塌了,你还敢不撑伞过来,淋成这样,不得一场风寒才是怪了。”
她递过一杯药茶, “喝了。自己把头发擦干。”
如愿被她凶得脖子一缩, 乖乖喝了热烫的药茶,抽了帕子擦拭头发,嘴上却不停:“那医案……”
“还有什么可看的?”燕婵说, “你已经知道结果了。”
“我不知道……”
“你好歹也看过点医书,难道真看不懂吗?”燕婵说破如愿的心思,“你冒这么大的雨,无非是不敢信自己的判断,想着能让我告诉你,不是这样,这个人还有救。”
如愿张口欲言,燕婵打断她,看着面色苍白失魂落魄的师妹,“可是没有。这医案即使拿给街边总角小童看,结果也是一样的,他们或许不知道怎么救人,但一定知道怎么判断生死。”
如愿愣愣盯着燕婵,看了半晌,她紧绷的肩膀突然松懈下来,一直绷在胸口的那口气终于散了,让她瘫软下来,顺势跌坐在方桌边上。她看着自己被雨水和汗水泡发得微微泛白起皱的掌心:“我以为、我以为……”
“生死有常,不必挂在心上。”燕婵给如愿续了杯茶,呆坐着的女孩殊无反应,医者犹豫片刻,轻轻叹了一声,“本不该说的,未免显得薄情了,但真说出来也无妨。医案上的这个女人,早就该死了。”
如愿猛地仰头:“什么?!”
“你学得不多,确实应当不知道。后一页写的是胸口的刺伤,暂且不管,前一页写的是镇毒,用的都是虎狼之药,本就时日无多,就算没有这一刺,也活不长了。”燕婵自幼身在江湖,自然不知道李灵阙是何人,毫不避讳,说到后来想起旧年事,忍不住嗤笑一声,“能让你冒雨赶来,恐怕是官家贵胄吧,可笑当年姓独孤的以人命换药,还不是这个结果。”
屋外突然一道闪电落下,照得室内一瞬间亮如白昼,如愿一个激灵,伸手紧抓住燕婵的袖子:“师姐,你说,当年害死你家人的药……是采来拔这个毒的?”
“是啊,不会看错的。其中有味药含毒,药性与当年命我家人采的药性相似,若非为了解毒,何必自讨苦吃。”燕婵冷冷地说,“不过看这医案,也不知道是药效不够,还是途中颠簸,压根没能用在身上。”
又是一道闪电。
紧接着是隆隆的雷鸣,混着滂沱的雨声,木屋内的灯烛摇摇晃晃,地上墙上全是晃动的影子。
两人相对无言,等那一阵雷鸣过去,如愿的面色又白了一层,喃喃:“……是没有用啊。”
“你怎么了?”燕婵察觉不对,赶紧反手去握如愿,“身上可有不舒服的……”
如愿却一下缩回手,起身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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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驻的意思,从朱雀大街到丹凤街,水滚滚地淌过如同河流,马车驶过时马蹄和车轮都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天色越暗,行车越困难,如愿跌跌撞撞地下车时刚刚敲起宵禁的钟声,宫内挂上的宫灯在雨幕里不断晃动。
她推开菱叶的伞,一路向着归真殿的方向去。
路上有许多宫人来往,宫装外额外套着宽大的白袍,宫女发髻上别着摇摇欲坠的白花。长长的白幡拖在他们身后,身前是一盏盏素白的宫灯。
独孤明夷坐在归真殿外。那是个观景用的廊台,没设屋顶,只有两侧树着供藤树攀爬的架子,天气好时会很惬意,但这样的雨天就只剩下狼狈。
廊台上只有他坐着,雨水吃透他的衣衫,打落他的发带,把这个端丽肃穆的郎君打得狼狈不堪,萧索如同破败的神像。
如愿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踏过雨水冲过去,一把抱住独孤明夷,指尖抚上他的脸,才发现他的肌肤冰冷,简直要冻伤她的手。
“你怎么坐在这里?”如愿抬头看看周围仿佛视而不见的宫人,“没有人管你吗?未免也太过分……”
“不是。”独孤明夷的语气依旧温和,但声音因为长久的暴雨冲刷显得虚弱,“我让他们别过来。”
“那你为什么坐在这里?”
“我……”独孤明夷动了动嘴唇,仰头看如愿时眼瞳空茫,居然有种孩童一般的无助与脆弱,“……我不知道。”
如愿又气又急,恨不得抽怀里的人几下,可又舍不得,正在恼怒,独孤明夷的声音又响起来。
“我……母亲去了。”他轻轻地说,“是我没有想到,我没有教好……”
如愿瞬间懂了。
生老病死,□□有常,像独孤明夷这样少时入观,饱读典籍的人,不可能看不开。然而太后离世的方法实在太过冲击,击垮了他一直紧绷的那根弦。
他痛苦的不是太后突如其来的逝世,而是放纵独孤行宁,把生身母亲卷入兄弟间的争斗之中,成了致使母亲去世的最后那根稻草。
“不是你的错!”如愿把独孤明夷按在自己怀里,雨还在下,打得她脸上生疼,但她紧紧搂住同样浑身湿透的郎君,像是要以自己单薄的身体为他遮风挡雨。她攥着他肩后的衣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足够了,足够了……”
独孤明夷没有回应,任由如愿搂抱。
良久,如愿感觉到怀里的人微微发颤,从手臂到后背都在颤抖,而她的胸口依旧濡湿,不只是冰冷的雨水,新晕染上来的湿痕是暖的,隔着布料炙烫她的肌肤。
独孤明夷哭了。
自知事后一直憋在心里,逆流结成坚冰的眼泪在此刻终于融化,他终于找到能听他痛哭的人。
“……好啦好啦。”如愿拍拍独孤明夷的后背,一直被忽略的寒意顺着脊骨窜上来,“总淋着雨也不太对劲啊……我们先找个地方歇一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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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思殿是独孤明夷少时住过的地方,离归真殿不算太远,殿内也还留着旧年居住的东西,留有几个可供差使的宫人。如愿让人去烧了热水,又找来旧衣,独孤明夷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所幸听话,乖乖让她洗浴换衣,顺道喝了一碗姜汤下去。
一套驱寒的事情做完,心神和身体的消耗都到了极限,独孤明夷挨着床榻的瞬间就陷入近似昏迷的状态,只剩下牵着如愿的那只手不肯放,死死拽着她的袖角。
如愿只好在榻旁的地上坐下,被湿透的裙摆冻得一哆嗦,她用自由的那只手搓搓发僵的另一侧胳膊:“你怎么这么傻,永远让自己吃苦,难怪我最开始见你的时候你一直板着脸,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不会笑……当然你不笑也很漂亮啦。可是太苦了,本来就不是你的错,何苦硬承担下来,真不知道你阿耶阿娘是怎么教你的……”
絮絮叨叨一大通,她想起燕婵说的话,“其实你母亲……”
但后边的话终究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