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恰恰不甘于臣下的。
“朕刚才说到哪了?”
“哦。”朱祁钰想起来了:“朕让谈妃搬过来和朕一起住了,朕这些嫔妃,陪着朕的只剩下她了,再这样两宫分居,日子过得实在难受,虽然于礼制不合,但朕不想顾及那些了。”
“儿臣帮您挡住前朝的风言风语。”朱见漭不在乎这点小事。
“老四,你虽不年轻了,也要多纳嫔妃,起码到老了还有个知冷暖的人,不像朕,只剩下身边这么一个人了。”
朱见漭和老皇帝一样,属和尚的。
他只有四个儿子,分封出去了三个,后宫也没几个妃子,重点是他对纳妃不感兴趣,他更喜欢征战沙场,然后抢夺别人的嫔妃,自己玩完就赏赐给部下。
“儿臣遵旨。”朱见漭没太听进去。
他现在刚刚秉政,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哪有时间浪费在女人身上?
您家老大不孝顺,我家老大可很孝顺的。
您就是对儿子们太好了,所以不孝顺,我可不会这样对那几个狗崽子,他们也只是我成为大帝的工具。
“爹,外面阳光正好,儿子扶您出去看看?”朱见漭道。
“算了,你还有大事要忙,刚刚秉政,捋不顺管不过来,正一头浆糊的时候呢,去忙吧,记得从商国再调精锐过来,和大明精锐对调轮换。”
朱祁钰叮嘱两句,就让他去了。
朱见漭跪下行礼。
他已经三十年不跪了,这几天基本上天天要跪的,但他甘之如饴,能在父亲膝下侍奉,是所有藩王梦寐以求的事。
老爷子也好伺候,不太挑理。
朱见漭带着在商国的太监、宫娥,甚至还有一些带刀侍卫,可以说整个东宫,都是他的人。
而宫中的带刀侍卫,都在巴结新太子。
宫中侍奉的宫娥,都在想方设法渗透东宫,为家族出力,整个大明都在想办法渗透商国人,将他们集体拖下水。
朱见漭深知这些人的坏心思。
也清楚,自己的人很快就会堕落,这是人性。
他必须抓住这个空窗期,整饬朝堂,烧起来三把火。
第二天,朱佑榶入宫拜谒老皇帝。
“朕诸多儿孙之中,唯独对不起你啊。”
朱祁钰道:“你爹疯魔,跟你关系不大,其实朕也动过立你的念头,可建文帝前车之鉴,让朕打消了这个想法。”
“你怨朕怪朕,朕都不怪你。”
朱佑榶泪珠坠落:“孙儿不敢怪爷爷,是孙儿命不好。”
“是啊,出生在皇家,就要面临着身不由己。”
朱祁钰缓缓道:“朕已经和你四叔商量好了,由你爹去继承商国基业,待太子册封后,朕就封他为商王,出国外藩,永远不许回大明。”
“你就是商太子,等你爹百年之后,由你来继位。”
“你的其他弟弟们,朕也会想办法安置的,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这是朕能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这话让朱佑榶内心不甘,却又很难受。
他明显感受到老爷子的死气。
被他爹气这一下,估计没几天活头了。
却还在为子孙操心,子孙债子孙债,说的没错。
“你找个机会,劝劝你爹,别让他走极端,大明太子不做就不做了,去商国当皇帝,也不错。”
朱祁钰让他退下,忽然又叫住他:“告诉他,朕不怪他。”
“爷爷!”朱佑榶没想到,他爷爷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朱见淇这么闹,大明全国备受损失,老皇帝少活五年,大明动荡不安,被赐死都不为过。
可老皇帝却说出这样一句话。
不怪他。
只怪自己。
对儿孙真的伟大啊。
朱祁钰摆摆手:“人啊,老了,有再多遗憾和不甘,都带进坟墓吧,别留给儿孙了。”
他为大明奉献了一生,临终前,却为儿孙燃尽了最后一滴能量。
当朱佑榶将这些告诉朱见淇的时候。
朱见淇咒骂不断,时不时的还咒骂朱佑榶无用,直到朱佑榶说出那句“不怪他”的时候,朱见淇猛地怔住了:“他、他说不怪我?”
此刻,朱见淇十几天不洗头不洗澡,披头散发,浑身散发着臭味。
“爷爷说不怪您。”朱佑榶哭着说。
“不怪我,不怪我?”
朱见淇嘴里喃喃自语,朱佑榶说的其他话,他都听不进去了。
晚间,朱见淇吞泡沫餐盒自杀了。
太医已经去抢救了。
消息是传进东宫的,没敢传入养心殿。
“不孝!忤逆!混蛋!”
“这个时候硬气了?以前想什么呢?”
朱见漭直接炸了:“他想死,出国再死行不行?他是想逼死爹吗?他心里就没有半分孝心吗?”
“全宫戒严,不许将消息传入养心殿!”
“谁敢传入只字片语,诛九族!”
朱见漭面容凶厉:“再传旨太医院,务必救活他,不惜一切代价!他想死,没那么容易!”
“将守卫、送饭、侍奉的人,统统处死!”
整个紫禁城中,风声鹤唳。
都听说了,废太子吞泡沫自杀了,太医院尚在抢救,生死不知,而新太子暴怒,杀了很多人,严禁消息传入养心殿。
倒是老皇帝睡得香。
他和谈允贤同寝同榻,几乎形影不离。
两个孤独的老人,报团取暖。
之前顾及礼制,分宫睡,现在朱见漭继位,他反而不在乎了。
朱见淇当太子时,他必须当神,才能护住朱见淇。
而朱见漭当太子,他就可以肆无忌惮了,一个优秀的太子,能为他遮风挡雨。
第二天,他也不知道朱见淇自杀的消息。
东宫却收到消息,朱见淇被救过来了,人是没死,但像是疯了,说话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
朱见漭对他没有半分怜悯:“安置回去,一切照常,等待封商王,立刻送去商国继藩。”
即便老皇帝免了晨昏定省,他还是每日下了早朝就去请安。
“说了不让你来,你折腾什么啊,多大岁数了,保重好身体,比什么都强啊。”
朱祁钰笑道:“这人呐,这辈子过什么呢,年轻时候奔事业,老了就奔儿女了,朕这么大岁数,就过你们呢。”
“你那些姐妹,都不太入宫来看朕。”
“而朕这些年,为了当神,要顾及这个顾及那个,不能天天宣诏她们入宫,承欢膝下。”
朱见漭眉头一蹙。
这个并非是朱见淇做的不好,他已经有四个妹妹薨逝了,长姐固安也早就不在了,这些老皇帝并不知道。
朱见淇也是顾及他的身体,没有告诉他。
正因为公主有死的,其他公主也不敢入宫,担心老皇帝想起其他女儿来,万一说漏了嘴。
前几年公主们是经常入宫侍奉的。
而诸子中,老七鄫王也已经去世了,老大疯了,老五被刺杀,据信使说他说不出话了,恐怕也命不久矣。
“等儿臣稳定朝局后,就让妹妹们入宫侍奉您。”朱见漭笑道。
朱祁钰满意点头:“老五遇刺案,到底是谁干的?”
“还在查。”朱见漭搪塞道。
“可是查到了不该查的人?”
朱祁钰指向赵王。
朱见漭四个儿子中,赵王最野心勃勃,他动机、能力都有。
“若孽子敢弑杀亲叔,儿子定斩不饶。”
朱见漭认真道:“但应该不是他,前几天他上疏辩驳,大理寺寺卿已经去赵国调查了。”
“儿子怀疑是楚王。”
“哪个楚王?”朱祁钰愣神,一个在欧洲,一个在南美。
之所以两个楚王,是因为朱佑樘一直想改国号,而且楚,是大国号,不能随便封。
“欧洲楚王。”
“他?”
朱祁钰纳闷:“他为何挑拨朕诸子间的关系?他纵然有争霸的野心,却没有实力,关键是,他刺杀诸王,能得到什么好处?”
“儿臣也没想通。”
朱见漭无奈道:“但证据都指向了他。”
“儿臣也不太相信,所以还在调查中。”
只要不是赵王就好。
若是赵王,这不逼着朱见漭杀子嘛。
“父皇,其实还有一个可能。”
朱见漭指了指这养心殿:“这满朝公卿,想给儿臣上一个绳索,所以模仿宗王作案。”
“目的是让儿臣为他们所用。”
这种可能性确实有。
但有这个能力的朝臣却不多,能数得过来的。
“爹,您说他们敢吗?”朱见漭也在犹疑。
“敢,他们敢!”
朱祁钰无比郑重道:“老四,别以为你有商国班底,在大明就能横着走了。”
“一个月!”
“甚至更短,你的商国班底就会被同化,就会堕落,就会不再忠诚于你。”
“哪怕你从民间遴选出猛臣来,照样难以施展拳脚,照样要进入这个大染缸,被染成五颜六色,恰恰不属于皇族的颜色。”
“大明,和你的商国不一样。”
“这片土地上存在着五千多年的规则,任何人都无法打破的规则,哪怕是朕年轻时,最多能打破二十年而已,最后还会回到原点上。”
“这种恐怖的规则,就会快速吞噬掉你的班底。”
“如果你还以你的班底沾沾自喜时,你的死期就不远了。”
“别以为朕危言耸听。”
“朕为何要将影子交给你,就是在保你的命。”
这话可把朱见漭吓到了。
他是马上皇帝,遇到过多少次致命危机都没死,会死在这小小的宫城里?关键他还是太子,未来的皇帝!
可老皇帝给他的答案,大大出乎预料,会,一定会。
“坐这个位子,其实是顺应大势而已。”
“你顺着他们的心意,你就是圣君。”
“你逆着他们的心意,你就该死。”
“老大就是例子。”
“论软弱,老大是第一,这是一个最好的吉祥物,为什么还要被换掉呢?”
“连朕都无法阻挡他被换掉,你就知道这里面有多么可怕的推手啊。”
“老四,朕让你吸取朕和老大的失败经验,你要往心里去呀。”
“你想想,老大为什么被换?”
“他被换了之后,却能保住性命,即便朕要杀他,朝臣也在阻拦朕,为何?”
“规则!”
“他罪不至死,或者说,他是一个合格的守成之君,只是不符合大多数的利益而已,所以被他换掉了,这种规则恰恰在保护他,让他保留一条性命,恰恰说明所有人在践行规则、维护规则。”
“你呢。”
“你是个马上皇帝,是开拓型君主,为何朝臣会拥立你?你想过吗?”
朱见漭摇摇头。
确实呀,他的存在不符合文官的利益呀,但文官却一致拥立他。
反而最该支持他的勋贵,声音最小。
着实诡异。
“因为你的儿子,他是个守成之君,他符合文官心里完美的帝王形象,所以他们选择了你。”
“之所以没选择榶儿,因为建文帝的例子在前面。”
“他们可不在乎皇家骨肉相残,他们是担心自己的利益无法保证罢了。”
“说白了,就是怕靖难,万一打仗,所有人的利益都保不住,所以这种情况坚决不能出现。”
“即便朕想立他,都立不成功。”
朱祁钰将人心剖开了,讲给朱见漭听。
朱见漭这一刻才明白:“原来我就是个过渡?所以待您百年之后,儿子就会莫名其妙死亡?”
“你会死得悄无声息。”
“所以现在,他们才任由你屠戮朝堂,只有这样,才会有更多人站在他们这边,才会加速你的死亡。”
朱祁钰笑道:“当年,朕也遇到了和你一样的窘境。”
朱见漭立刻明白,若没遇到过,老皇帝为何知道得一清二楚?可他是非常支持杀人的,证明这条路有利于皇权。
其实,一个人不能简单的分辨忠和奸。
像杨一清,是大明的卫道士,却在金国实行前无古人的政治实验,拿金国朝政当儿戏。
像刘大夏,明明是权力怪物,却会在关键时刻为皇帝挺身而出,无法说他是坏人,也不能说他是好人。
好与坏,根本不能评定一个人,因为不准确,太绝对。
像这种顶级政治人物,都是非常复杂的。
人生每一阶段,都有不一样的特性,要细分析的话,就要结合当时的背景和心态来分析,才能得到相对结果。
为何相对,因为一个人的决定存在巨大的偶然性,可能一只蝴蝶拍动翅膀,就会做出不一样的决定。
“爹,您当初是怎么做的?”朱见漭立刻心领神会。
“忍,杀,最后融入其中。”
朱祁钰也没有好办法。
无非是先忍耐,然后铲除掉不符合他利益的人,最后和他利益这边的人进行大融合,变成他们。
“打不过就加入,没什么新意吧?”朱祁钰看着他,而这恰恰就是自保之道。
朱见漭苦笑一声:“那您还支持儿臣杀人?”
“你不杀人,如何立威?”
“老大为何是软柿子?因为他不敢杀人!”
“你把他们杀得血流成河,他们就会服你怕你,当你察觉到不对时,你就要开始融合他们。”
“朕为何活这么大年纪?”
“就因为天下人不能让朕死。”
“以前是老大够蠢,天下人担心朕死了,天下人利益受损,所以朕必须得活着。”
“今天,你来继位,你的屠刀杀得人瑟瑟发抖,天下人都需要朕来做保护符,所以朕必须得活着。”
“而你。”
“朕前脚一死,你后脚就会跟上。”
敢情我就是个工具人呗?
朱见漭却想到了另一层:“爹,那儿子不杀人,就能长命百岁了?”
“你想得美。”
“老大不杀人,所以被当做软柿子,最后被揉搓废掉。”
“榶儿不杀人,所以天下臣民不服他。”
就是说,你不杀人,人家不怕你;你杀人,人家害怕就要搞死你,反正坐上这位子就没好。
“那我杀不杀都得死啊?注定了,死路一条?”朱见漭无语道。
“你可知他们为何要弑君?”朱祁钰问。
朱见漭摇摇头。
这些他在商国没学会啊。
让他处理朝政,行军打仗他非常在行,可斗心眼保命,他没想过呀,谁能想到,大明皇帝随时遭受死亡危机。
“动动脑子,你肯定能想到的。”
朱祁钰今天气色比较好,笑着说:“因为年纪大的皇帝,不好控制,懂得太多了。”
“而一个年轻的皇帝,懵懂无知,就是个傻子,会被他们随便摆弄。”
“把皇帝搞疯,搞成宅男,搞成废物。”
“再不济,就直接搞死。”
“反正新君登基就好了。”
“这个他们,是皇位下的所有人,包括你的儿子、孙子、你的兄弟,都是他们,都可能加速你的死亡。”
“当然了,这种情况不是普遍,朕就是特例,可知为何?”
朱祁钰解释道:“因为朕保证了天下各阶层的利益,朕在,天下人就有好日子过,朕死,天下人的日子就难过。”
“老大就证明了这一点,所以朕明明丢掉了所有权柄,却天下人心在朕,老大还是被朕说换就换掉。”
“老四,长寿的秘诀,就是融合,变成他们。”
“而这样做有一个巨大的弱点。”
“就是朕被天下大势推着走,人云亦云,朝廷上下贪腐严重,上下通道不通,大明看似繁荣似锦,其实烈火烹油。”
“而朕,都无力改变,反而只能顺应大势,时势造英雄,说得非常好。”
“要说朕有绝对皇权吗?”
“有,朕可杀死任何一个人。”
“可说朕没有绝对皇权呢?”
“也很合理,有些家族朕想灭,却灭不了。”
“坐这皇位呀,学问大着呢。”
“你呀,学的地方多着呢。”
朱祁钰这番话,让朱见漭陷入深思:“爹,您是希望儿子走哪条路?”
“走哪条路朕没法给你规划,无非是顺势而为,利益最大化而已。”
朱祁钰笑道:“所以朕给你影子,影子,是你保命的关键,这支间谍,全是单线联系,切断一根线,整条线上的人就会失联。”
“影子无法保证你的权势,却能保证你的性命。”
“可知朕这些年,半步不出养心殿?”
“当年汪直勾结外人,贩卖干清宫消息之后,朕就知道,干清宫里伺候的人太多了,实在不可信。”
“所以,朕就偏居养心殿,甚至半步不出养心殿,如此庞大的皇宫,朕却哪都不去。”
“养心殿里人事关系简单,偶尔替换即可。”
“你一只眼睛盯着几万人难,可盯着二十几个人,做不到吗?”
“不管外面卷起千涛万浪,朕却没有生命之忧,即便有人想害朕,也无从下手,除非有太医在朕的药里面做手脚。”
“但朕为了防范这点,研究了几十年的医理,还有谈妃在侧,朕的所有药,都出自谈妃,近两年都在养心殿里面熬,用的都是朕一手养大的孤女。”
“你能守住朕这般寂寞吗?”
朱祁钰帮他摇头:“你做不到的,你是雄鹰,喜欢翱翔在大草原上,你是马上皇帝,喜欢驰骋在疆场上。”
“朕则不是,朕虽看似是马上皇帝,却一仗没打过,甚至都不会骑马,朕除了看书外,没有其他爱好。”
“所以朕的办法,不适用于你。”
“你是聪明人,其他事你慢慢琢磨吧,朕还死不了,死前尚且能保着你,只要朕一死,就是你独面风刀雪剑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