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淇被圈禁在中正殿里。
景泰九年修缮紫禁城时,没有钱修建中正殿,是在景泰二十一年时,修建的中正殿。
整个中正殿,由雨花阁、延庆殿、宝华殿、抚辰殿、延福宫组成。
雨花阁,供奉的是喇嘛教诸佛。
延庆殿供奉道教仙尊。
宝华殿供奉伊教神佛。
抚辰殿供奉基教诸神。
延福宫则在景泰五十年后,用来供奉妈祖庙诸神。
朱见淇被关押在此,却天天咒骂不断,废太子妃杨氏来劝过一次,却被骂得吐血,回去后一病不起。
任由朱见淇如何叱骂,侍奉的宫人充耳不闻,一声不吭。
除了谨防他自杀外,其他事他们一概不管。
整个暖阁,被包裹了厚厚的泡沫,房梁拆除掉,没有明火,保证他不死就足够了。
而朱见漭回宫的消息,他却知道了。
他坐在地上哭个不停。
当了这么多年太子,怎么可能连几个忠贞之士都没有?
可派去刺杀老四了,却杳无音信,说明这些人被干掉了,他看似是执掌天下的太子,看似权柄大于天,其实什么都没有。
他坐在地上哭了很久,今天罕见的没有骂人。
很显然,他完全被遗忘了。
老皇帝连续处置政务十七天,在商王回宫第二天,就生病了,他靠强大意志力撑着商王回京。
这些天,说是他秉政,其实奏疏看一半丢一半,囫囵吞枣。
只是坐在奉天殿之上罢了。
“老四。”
生病的朱祁钰,缓缓道:“这几天朕也在反思,老大被朕逼疯了。”
“换做朕,当几十年太子,也会发疯的。”
“朕二十二岁就登基了,青年得志,他都五十七岁了,还是太子,纵然秉政,功劳还算在朕的头上的。”
“而且,他有你这样的优秀弟弟比着,他早就已经疯了。”
“朕一直没察觉到,以为迁就忍让,就能改变他的性格,最后才演变成父子相残的局面。”
“若论错,朕错得最多。”
“给了他的巨大的希望,却不能让他如愿,让他做太子,却让他笼罩在朕的阴影下,活得很压抑。”
“换做谁都要疯的,他是没兵权,不然一定会造反的。”
“幸好,没沦落到父子刀戎相见的局面。”
“有时候皇帝太长寿,未必是什么好事。”
朱见漭要说话,朱祁钰摆摆手:“老四,朕时日无多了。”
“你比他幸运。”
“起码在外面撒欢儿三十余年,做了真真实实的三十年皇帝呀。”
“他是苦命人。”
“自幼就背负着巨大的责任,背了五十多年啊,朕责怪他,朝臣吹毛求疵,天下人拿他和朕比较,他心里苦啊。”
“所以天天骂朕、诅咒朕,他骂得对呀,朕不该活这么久的。”
“老四,给他条活路吧。”
朱见漭确实能理解老大,但是,躺在塌上的是他们的亲爹呀,他爹将一生奉献给大明了,到头来连套像样的龙袍都没有。
这样的皇帝,被世人当神一样敬爱着。
结果,临死了,太子却如此大不孝,闹得老爷子最后一程走得不安稳,甚至可以说,若无此事,老皇帝活到九十没问题。
“爹,儿子不孝!”朱见漭磕头在地上。
他做不到彩衣娱亲,却也不愿给朱见淇一条活路。
“就当你给朕尽孝了。”
“当了五十七年的太子啊,没捞到皇位,朕心里也不落忍。”
朱祁钰慢慢转过头,歪着脸看他:“老四,莫非你想将大明和商国合并?”
朱见漭没吱声。
他压根就没打算将商国分封出去,而是要一路往西打,打通大明和商国的要道,将两个国家融为一体。
“江山不是越大越好。”
“领土不代表一切。”
“大明已经足够大了,不能扩张了。”
“人心难制啊,当你力不从心的时候,就会被群臣推着走,被天下人推着走。”
这一刻,朱祁钰深有体会。
换太子,何尝不是被百官逼宫所为。
他从本心里就不想换太子,可天下人都想换太子,他能怎么样?
“人呐,终究有老的这一天。”
“朕老了。”
“你也不再年轻了。”
“就算你儿子还算勤勉,是个明君,孙子呢?重孙子呢?终究要出败家子的,他一定会将你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丢掉的。”
“大明能维持这样的版图,已经很难很难了。”
“最近,朕又在读元史。”
“伱知道朕读出什么来了吗?”
“元朝灭亡,和疆域太大,有直接关系。”
“疆域太大,只能行粗放式经济,说白了就是包税制,这种粗犷式管理,会处处滋生臭虫的,终究将大元吞食殆尽。”
“就算有铁路,也无法做到管到每一个角落的。”
“就说大明,皇权真下乡了吗?”
“老四啊,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啊。”
“为何当初朕要分封诸王,而不是全吞进大明肚子里?因为大明吞不下的,纵然有铁路也没用的。”
“朕用二十年打下世界,却需要用二百年时间来治理呀。”
“朕没有二百年,老四,你有吗?”
朱见漭面露犹疑之色。
放过老大,从本心里他是不想的。
可既然老皇帝用孝来压他,他就在欧洲挑一个小国,让老大去继藩就好了。
让老大继藩商国,他还不配,一个不孝的人,有什么资格做海外第一大国皇帝?
而老皇帝又说到疆域领土的问题。
这和他的理念背道而驰。
商国照样在异国他乡,不断扩大疆域,现在还在扩张中呢,也没看到老皇帝说的什么疆域极限啊。
“朕当年坐上这个位子的时候,就渐渐知道不由自己了。”
“老大何尝不是啊。”
“他做的这些是追随本心吗?”
“不是的。”
“当他坐上太子之位,身边就会有形形色色的谋臣,他们会左右你的心智,放大你的所有情绪,他们能让一个人发疯,也能让一个人变成暴君、昏君,当然了,也能变成明君、贤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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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昏何为贤?是他们定的标准啊。”
“而放大主君情绪,给主君出谋划策,是门客的必修课啊。”
“老大走到今天,固然有朕的因素,何尝没有天下文武的驱使呢?他们让太子发疯,逼着他发疯,朕明知道,却要顺势而为。”
“可知原因?”
朱祁钰慢慢转过头,眼睛看着天花板:“因为朕老了,朕年轻时从未感到如此的无力。”
“纵然天下权柄仍然在朕手里。”
“朕去操弄不动了。”
“有跟没有,没区别了。”
“朕五十岁时,尚能每日处置政务六七个时辰,现在呢,朕一个时辰都支撑不住了。”
“朕说完了这句,忘记了那句,总在反复做一件事啊。”
“人老了,没用了。”
“所以,朕明知有人阴谋推动换太子,却要忍之顺之,换朕六十岁时,必须要查个清楚。”
“老四啊,你今年五十七岁了,尚且没感受到衰老,是你的福气。”
“等你到六十七岁,七十七岁的时候,还能如现在这般吗?”
“老大会疯,你的太子也会疯的。”
“老四,听爹一句劝。”
“疆域太大,没好处的。”
朱见漭的太子朱佑梐今年也三十八岁了,当了这么多年商太子,心里真半点想法都没有吗?
老皇帝说的对,人老被嫌,皇帝也不例外。
朱见漭再活二十年,他儿子也会发疯的。
不,再活十年,他儿子也会造反的。
那个时候,如果他在外面打仗,儿子却在北京登基了,他该怎么办?他将面对比杨广更加窘迫的事情。
当初杨广征高句丽的时候,杨玄感造反了,导致北征草草结束。
而他儿子朱佑梐则登基了,他尴不尴尬?
“可将商国基业拱手让人,儿臣心里不甘心。”朱见漭多少听进去一点。
“拱手让人?让给亲兄弟、亲侄子,也叫让给别人吗?”
朱祁钰道:“他连皇位都让给你了,区区商国,有何舍不得的?”
很显然,老皇帝是想让朱见淇去做商王,去做商国皇帝。
朱佑榶去做商太子。
等于朱见漭和朱见淇基业对调。
可朱见漭却想统一世界,起码统一亚欧两大洲,将乌拉尔山作为大明中轴线,也作为大明的新圣山。
但这很很显然非常不现实啊,即便在高铁飞机纵横的现代,也不可能诞生这样一个恐怖国家。
疆域越大,分裂越快。
老苏就是最好的例子,吞并太多国家了,这些国家都不是什么富裕国家,还没有百年国祚呢。
苦寒之地好占领,但这些地盘的人要养着的,就算不养也留不住人,还是往温暖地区跑,这是经济发展的必然。
大明占据了膏腴之地一千多万,能保住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爹?”
朱见漭还想说什么,却发现他爹睡着了。
话说一半,老爷子的精力支撑不住了。
朱见漭长叹一声,退出养心殿,还在熟悉皇宫,太子册封礼还没举行,老皇帝的意思是,越快越好,初步定在五月初五。
即便没有正式册封,朱见漭却开始处置政务了。
他住进慈宁宫里,处置天下政务。
接下来几天,朱祁钰都没有诏见朱佑榶,即便朱佑榶每天都会上疏,请求探望老皇帝。
奈何老皇帝不准,倒是传了口谕,让他安心。
作为丢了太孙位的朱佑榶,实在太冤枉了。
他搬回了万寿宫里,以前拥簇在他身旁的群臣谋士,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不见了。
闻听皇帝得病后,他日日上疏请求侍奉汤药,却被朝廷拒绝。
他应该恨四叔的。
可他四叔秉政后,第一件事就是肃贪。
在这个新旧交替的特殊时代,商王竟敢直接肃贪,展露其雄才伟略。
这又是一个和老皇帝一样的霸主型君主。
朱见淇是远远不如的。
在国策上,朱见漭完全遵循老皇帝制定的国策,上任第一天,就花出去十几亿,接下来每天,就如潮水般往外撒钱。
京师肉眼可见的繁荣起来,即便这种繁荣,存在着泡沫,但真的繁荣了。
这是换太子,朱见漭必须撒出去的福利,不然怎么普天同庆?
朱见漭扩大都察院,下设东南西北中五个分院,将天下分为五部分,增设御史和监察史,加强监督中枢,巡视地方。
进一步扩大科道言官的权柄。
很显然,他不像朱见淇,心里发虚,担心民间乱说话。
朱见漭胸襟不一定开阔,但他肯定敢听真话,因为他敢杀人,也在苦等烧三把火立威的机会。
一场轰轰烈烈的肃贪开始。
先肃清都察院、监察史和厂卫等职能部门,然后肃清中枢,再肃清地方,谁也别想跑。
朱见漭上任一个星期,处死一千二百余人,籍没家产三千六百零八家,贬斥中枢官员798人,京师所有监狱,人满为患。
重启京察,从三年一察,改为一年一察。
他沿用老皇帝的治政理念,庸者下能者上,京察范围,扩大到所有吃公粮的人,人人都要察。
朱见漭最狠的是,将工部铁路局、公路局的人杀光了。
七天内,杀了一个工部尚书,一个工部侍郎,郎中、主事杀了七十多个。
其中有勋贵参与,夺爵十二人,即墨家产一家。
顿时,把整个中枢杀得瑟瑟发抖。
他将商国精锐驻入京营,六万多骑兵在手,是他最大的底气。
朝中对商王的评价,从好变坏,而民间口风恰恰相反,都支持商王肃贪。
大明的赃罚库,早就年久失修了。
太久没有用了。
杀了一个星期,就堆满了整个赃罚库。
朱见漭杀人还要诛心,他直接下诏书,宣布将所有赃罚银用作民间福利建设。
市场信心肉眼可见的回升。
当初迎立朱见漭的朝臣,此刻都在后悔。
这家伙不讲武德啊。
我们拥立了你,你却对我们大开杀戒,杀几个也行,但没让你血流成河啊。
此刻所有人才意识到,马上皇帝的恐怖。
景泰帝并非马上皇帝,但他杀人可不手软,这回来个真正的马上皇帝,大明官员又到了瑟瑟发抖的时代了。
朱见漭给张敷华上个美谥,参加了他的葬礼。
作为童年回忆里的大魔王,他们二人之间的书信一直不断,感情不可谓不深厚,可却永别了,他很怀念这位故人。
他提拔了达芬奇,提拔了一批曾经关系不错的朝臣,作为新太子党。
然后就开始大开杀戒。
“杀得好。”
朱祁钰刚喝完粥,牙齿没剩几颗了,这年头的镶牙技术也一般,镶完吃饭也不香,还麻烦。
“老四,只有你有这个魄力。”
“朕本来寄希望于太孙,可他秉政后,却被朝廷官员腐化了,忘记了对朕的承诺。”
“你就不一样了,你是马上皇帝。”
“又带来几万精锐骑兵,可以控制京畿绝对安全。”
“但这点兵不够用,继续从商国调兵来,再从魏国和息国调兵入京,你的那些兄弟们都比较服气你,肯定愿意借兵给你的。”
“整肃朝堂的时候,千万不要动军中的利益。”
“等朝堂整肃完毕,就整肃军中。”
朱祁钰道:“大明上下通道不畅,早晚要出大问题的,必须杀,杀出一条血路来,让上下通畅,让底层人才上来。”
“寒门贵子,才是一把好用的刀。”
“你当了这么多年皇帝,该知道这些的,不用朕手把手教你。”
一边说着,朱祁钰要站起来溜达溜达。
朱见漭扶着他:“爹,儿子就知道您会支持儿子的!”
这就是他爹!
永远以大明利益为重,任何人阻挡大明发展,他都会毫不犹豫杀掉,就如朱见淇。
“支持也只是嘴上支持了。”
“实际行动上,朕支持不了了。”
“勋贵,只要朕不动他们的利益,他们就支持朕。”
“可一旦朕动了,就未必了。”
“老大不就是嘛,要推恩,所以勋贵要反他。”
“你可以肃贪,可以杀人,但不要轻易夺爵,更不能诛族,更不能夺走他们的命根子。”
“这样的话,勋贵就永远是你手中的刀。”
朱见漭明白。
其实论罪的话,勋贵的罪足够被诛族,但只是夺爵而已,正常来说,夺爵都是暂时的,只要过几年乖巧听话,还会赐给爵位的,但世券就未必了。
只有一家即墨家产,仅仅即墨家产,爵位还在。
可以说老四处置勋贵得心应手。
“用好厂卫。”
“朕这些年收养孤儿,每年都会从中吸入新人,填充进入厂卫。”
“你要用好他们,他们是你在朝野上下的眼睛。”
说到这里,朱祁钰一顿:“你可知,朕真正的王牌,叫影子。”
“其人,都是从养济院优中选优,挑选出来的精英。”
“经过特殊训练后,才能进入影子。”
“影子,每个人都是单线联系,只有朕,才有他们的全部名单,任何人都没有。”
“这是朕的王牌,也是朕执掌朝政的唯一底牌。”
“老大,也不知道影子的名单。”
朱祁钰叹了口气:“不是朕不相信老大,而是他担不起这个重担啊,交给他,很快就泄露出去,然后影子就会被渗透成筛子,就没用了。”
“今天朕交给你,朕相信你能用好他们。”
朱见漭跪下谢恩。
朱祁钰却摆摆手:“扶着朕,比谢恩更重要。”
言下之意,这些虚礼没用,放过你大哥吧。
“儿子答应您的要求!”朱见漭答应,将朱见淇封去商国,兄弟两个换国。
“好,好啊!”
朱祁钰有些激动:“你的胸襟,比朕还要宽广,当初朕就容不下亲哥哥,一直被民间诟病。”
“东欧皇帝,天下藩国中第一大国,他也算值了。”
“明日宣太孙……哦,榶儿入宫吧。”
朱祁钰叫习惯了。
新太孙朱佑梐,还在商国主持朝政呢。
“朕的失败,你要学会总结经验,不要重蹈覆辙,切记父子相残。”朱祁钰在说朱佑梐。
“儿子知道。”朱见漭点头,其实没有头绪。
这东西就是个死循环。
除非太孙与世无争,没什么野心,而这样的人恰恰当不好这个庞大帝国的皇帝。
一个好皇帝,就要有野心,还要有和野心相配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