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时,归鹤才蜕了那身下贱谄媚的皮,重新显露|出青涩无措的少年模样。
两枚金锭,四十两黄金,四百两纹银,四十万枚铜钱,八千斗贵米,这便是一家三口在城门紧闭的燕京活三年的分量。
多少红倌毕生被千人枕、万人尝,换不来四百两赎身银。
两边锁骨各承一锭,沉甸甸的。
归鹤不得不昂首挺胸,绷紧了下巴,小心翼翼地将膝盖跪到床榻边沿,躬身,撑住床板,目视前方,缓慢爬行。
不到一刻,他的呼吸已经重了几分。
“现在可以说了吧?公子如何得知,小奴要得罪的是余家?”归鹤艰难地僵持着身体,咬牙问。
人家姿势摆好,余东羿也折腾够了。于是他缓缓正色道:“你虽是清倌,但自打从两年前霜降起,便开始一个月迎一次入幕之宾,是也不是?”
归鹤道:“是。”
余东羿道:“这个月是我,上个月是工部副侍郎王牤,再上个月是集英殿修撰李营,再再上月是步军都虞侯家的小公子……是也不是?”
归鹤道:“是。”
“哎就对了!”余东羿敲扇道,“王侍郎是余相一把提携的老臣。李修撰是余尚书主持任会试主考官那年的门生。至于钱小公子嘛,他爹对余家那叫一个忠心耿耿,也算得上余家安插|在军|中的一枚硬棋。特别他爹还与余二少私交甚好。这些都是了,更遑论这些年,你不卖|身时接的那些客?那些人,或多或少,也与余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吧?”
归鹤不以为然道:“便是这样又如何?全燕京,连个芝麻大小的官都能说识得余家人。旁人只道我想攀附余家的权势罢了。您又如何知晓,我要犯上余尚书府上的二少?”
余尚书,在朝中任礼部尚书,也是余相的兄弟。
曾经余东羿还是余相嫡子的时候,管余尚书叫一声大伯。
余尚书生了许多儿子,里头混得最风光、最出彩的,就是出任燕京知府、年方过而立的余二少,余成明。
余东羿娓娓说道:“听说前两年,余尚书府上闹过个笑话。”
“余成明这人颇有手腕,相貌也不错。他好些风雅美人,所以闲暇时常爱到小秦淮或红街作客,动情了,有时甚至还会将人买回去养着。外人听了,便只道一声余二少生性风流。才子佳人,不足为奇。孰不知,阴私晦暗里,这余成明,颇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
听到这儿,归鹤已然心头一凛。余东羿继续道:“京郊乱葬岗有多少残缺不全的尸体是从余二少后院扔过去的?那些从良的妓子、小|倌,全悄无声息死了,半点无人知。独独两年前这一遭,一个浑然裸|程、缺了根舌头的男|倌跑到了大街上来。”
余东羿龇牙道:“有人撞见,那男|倌满口的血哦,吱吱喳喳想说些啥。再看这人,一身鞭|痕、刀|伤、烙铁印,竟找不出半块全乎的皮。还有那难以启齿之处……”
“住口!”归鹤勃|然而起,大喝道,“够了!”
锁骨承金很累,一小会儿功夫,归鹤额头上已经浮出一层薄汗。
如今他暴发喊了一声,金锭应声而落。
归鹤神魂俱震,霎时气喘吁吁,张皇地揪住余东羿的衣襟。
归鹤将额头靠在余东羿胸膛,像揪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扯着他衣襟那方寸的布料。他虚声说:“莫要说了!先生。我知道、知道再往下如何……”
莫要在令他想起青君的死相!想起青君被拖回余成明的后院,下那暗无天日的地牢,剜|眼,割|鼻,掏肠子剖心!
归鹤还记得青君当年走时,曾欣笑着对他说:“好阿鹤,我遇到真心可托付的人了。你且等等,待我回去与明少爷说了,便也将你赎出曳月。咱们后半生还一同相伴,再无烦忧。”
可仅仅三月过后,他便从乱葬岗翻出了青君的尸体。
不!更确切说,是装青君尸块的麻袋!被血洇透的麻袋啊。血干了,麻袋就洇成了黑色。
日悬中天,归鹤抱着麻袋趔趄走出山岗,他跪倒,哭到失明昏厥过去。
合眼前一刻,他看头顶正中灼烈的金乌,竟然也看成了乌漆嘛黑一片。
归鹤抽噎,余东羿就伸手拍拍他的后背,哄孩子似的:“不哭了不哭了啊,乖。”
过了一阵,归鹤缓过来,在他怀里闷闷说话,神情讥讽道:“呵,世人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那是婊|子对达官贵人无情,戏子对色|痞看客无义。权贵世家视我等为玩物,我等凭什么报以真心?”
余东羿道:“你对那人有真心。”
归鹤道:“青君为人甚好,且待我最深厚。我当初不肯接客,他便散尽私房贿赂老|鸨,将我从红倌换作清倌。清|倌不挣钱,客人少。他便教我弹琴,教我诗词书画,好让我能与客人多聊几句。他还攒钱替弟弟们制新衣,帮大家挡住恶客。后来他被恶客鞭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居然还能在床榻上笑着安慰我们……试问当年曳月的倌儿谁没承过他的情?可这么好的人,却落得个这般残忍的下场!”
归鹤抬首,眦目道:“您能想象青君那时的绝望吗?好不容易逃出天日,在大街上,想与人求救,却因身无片缕而遭人辱骂唾弃。想张口辩驳,却已被切了半截舌。到最后,仍被余成明的人找上,死无全尸。这样的青君,这样没了。难道我不该报仇?不该雪恨吗?”
一旁,厢阁的香桌上,赫然摆了一张诗笺,是余东羿写了,又呈到归鹤手上的诗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