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经验丰富且悍不畏死的德军士兵正沉醉于短暂的闲暇:此时此刻身处驶向与前线方向相反,远离战火的列车上,从表面上看,这似乎很矛盾,人会理所当然的认为士兵们不应该沉醉安宁。
莱因哈德知道,这是精神上的疲惫,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有点沉醉其中了。
他的日记这样记载:“8月11日,我在火车上度过了一个美妙的白天,真希望这样的日子再长点。”
很难得的睡到自然醒,睁眼时他才发现火车停下了,他不由得想到昨天下午也是醒来后发现汽车停下,不知道这次是出现了什么情况。
顺着敞开的车厢活板门,莱因哈德看见列车横跨在一座贯穿河水的桥上,因为这段铁路有一点弯曲,从这儿刚好能看见车头。一根长长的粗线从车头发出,越过桥一侧的护栏,其余部分被凹下的地形遮住。他好奇的下车走过去,这才发现有四个穿白色背心的人正在用力踩一个像是脚踏式发电机的东西,后半截像是自行车——事实上那确实是自行车改造的东西,当他看见黑色的细线穿过那个“脚踏式发电机”,其末端没入河流,莱因哈德就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了。
“我们的水烧完了?”他问,莱因哈德有点分不清楚那四个穿白背心的人谁是火车工人,谁是士兵。
“是的先生,拉了超出预期的货物……锅炉水消耗有些大。”
为首一个戴形似高筒邮差帽的人向他回答,“你看,我们运输量明显超载……锅炉水消耗超出预期,我真担心再多抽几次,这个老家伙就得报废了。”
说着,“邮差帽”猛踩一周踏板,另一头黑色管子轻轻颤动,清澈的河水与泥沙一起倒吸进管道。
“gut...你们需要多长时间?”
“邮差帽”看了一眼脚踏机上的一个小圆圈:“五分钟内就好,先生。”
莱因哈德转过头,不忘留下一句:“那需要抓紧时间了,我可不敢想象5分钟后被另一辆列车撞到。”
“您就放心吧!”
……
回到之前的车厢,莱因哈德看见他的手下仍东倒西歪的睡着。
车厢内空间对七十余人(还有他们全部的武器)而言没有宽敞到让他们全部平躺在地上。借助早上的阳光,他才看明白这些士兵是怎样的睡姿:有的靠墙而眠,有的蜷缩一团,尽量留出空间,有2个靠墙睡觉的士兵头甚至挨在了一起。
莱因哈德默默地摇头,看向车厢的一角,他手下一排长贝尔努特还没醒来,暂时想不到什么打消时间的办法的他只得从行李袋掏出一本书开始看。
7
四分二十秒左后,火车重新开动,这个时间是莱因哈德心中计数得到的。
他小心翼翼地移动到车厢大门旁,好让自己得到最好的观景视角。早上的阳光不刺眼,空气也没留存昨天的温度,他认为这是俄罗斯的夏季中一天最好的时刻。
莱因哈德摘下军官大檐帽,阳光洒在他的淡金色短发上,他的发色淡地恰到好处,既不耀眼,又不过于平淡。用他自己的话说,如果梳头时执意要刷发油,自己一定会成敌人狙击手的靶子。
当耳边的喧哗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并足够突破他的某个界限时,莱因哈德就知道,他安静看书的时间结束了。合上书本收回行李袋,莱因哈德掏出三天前领取但一直没有享用的1号口粮,轻轻叩开装着黑面包和饼干的罐头,伴着红杏干、覆盆子干与味道怪怪的黄油一点一点咀嚼。
“我靠在能看见无限风景的车厢门前,一边享用伴着水果黄油的面包,一边享用俄罗斯糖茶,让我晋升少校都不太可能有这种幸福感。”不久后,他在日记本里这样写。
说是俄罗斯糖茶,德军士兵基本不知道正统的俄罗斯糖茶是怎么做的,这是士兵们对俄罗斯占领区发放的茶粉包加1号口粮特有的糖块,泡出来饮料的称呼。
“嘿上尉,你不和我们一起打牌吗?”
莱因哈德的一排长,贝尔努特少尉拍了拍他的肩膀,在非严肃场合,他和战士们通常是很随意的。
“呃……我就不了,我担心他们会……嗯,你知道我的桥牌水平怎样的。”
“可士兵们都想见识下克莱斯特长官的桥牌,你们说是不是?”
贝尔努特一起个头,整个车厢的士兵们就起哄:他们的冯·克莱斯特上尉战斗能力,指挥水平广受认可,不过士兵们总是想见识下他们长官其他方面的能力。
“来啊长官!”“我们肯定赢不了您!”“我们不打赌!”“早想见识上尉的桥牌水平了!……”
那么多士兵围着起哄,莱因哈德也有些不好意思,忽然僵住的表情不由得松动下来,但还是下意识维护自己作为上级的威严:“禁止大声吵闹!……另外,我需要一个队友。”
车厢里顿时洋溢着欢乐的声音。
二排长马蒂亚斯·弗莱克尔少尉和代理下士阿尔弗雷德·蒙斯克是对手,一排的弗里茨·库森贝尔中士自告奋勇做他的队友。士兵们迅速给四位选手让开了空间,四人便以十字的四个方向围在一起。一副牌不知道从哪递了过来,放在四人正中。
“我们一致决定,第一局就由克莱斯特长官先发牌。”三人一同开口。
“你们可真是……”
莱因哈德接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两只手还是不紧不慢地不断抽排-洗牌,反复了七八次。他的手法流畅又自然,顿时让从未和莱因哈德做过对手的弗莱克尔少尉和蒙斯克代理下士感到一阵不妙……
莱因哈德的两个对手在他开始叫排时,那种不妙感觉愈发的膨大了。弗莱克尔少尉决定不和长官比谋略,他希望打一场拼运气的无将局,当即抽出一张kt牌。(kein trumpf,意为没有主牌)
他的队友,坐在他对面的蒙斯克代理下士则不太情愿做出选择,打出一张bestehen。(意为跳过)
中途没有人要求加倍,四张牌朝下放在中间,并同一时刻翻开:结果是1bestehen,1kt,2黑桃,其中黑桃最高点数为6.
“那么南北为定约方,东西为防守方,北是庄家。”
定约方的南北,自然指的就是库森贝尔中士与莱因哈德了,而这位庄家,湛蓝色的眼瞳正在阳光下闪烁。
第二章:大撤退
1942年8月,俄国,柏林-莫斯科铁路线某处
1
在这节车厢里的所有人,恐怕只有格尔哈德·贝尔努特少尉和一小部分士兵们知道他们的克莱斯特长官桥牌水平如何,用贝尔努特的话说:“那是我不敢试探的水平。”
有人围着四人安静观战,有人给围着四人的人墙外的人通报战况,也有极少数贝尔努特这样表现得漫不经心,靠在一旁闭眼的人。
贝尔努特少尉心里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拍了拍一个士兵:“上尉输了几局?”
“呃……上尉没输过。”
这个士兵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水,就在几分钟前他又输了一盒scho-ka-kola巧克力——押克莱斯特上尉输的结果。
“你看见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和长官打桥牌是不明智之举。”贝尔努特对他排里的士兵耸耸肩。“学着点,长官身上你们不知道的本事可不止这点。”
莱因哈德和士兵们的桥牌对战一直进行到中午时分,从4人对局到2人对局,都没有人能让他宕哪怕1墩。让士兵们免于和他们的长官做对手的是:列车停在一个城市了。
虽然这座城市是距离柯尼斯堡约550千米,距明斯克70千米的鲍里索夫市,列车是临时停靠在这取得必要补给。车厢里凡是和莱因哈德对战过的人如蒙大赦般的冲向站台,给水壶装满水,又领取了三天份的二号口粮,不过士兵们总是趋向另一边的野战厨房,那儿正在分发新鲜食物。
莱因哈德端着饭盒,野战厨房的伙夫给他盛满了萝卜土豆炖熏肉肠,这可是难得的美味。不过莱因哈德现在不缺吃的——一号口粮还有两天半的量,这边又领了三天份总量比一号略少,内容一样的二号口粮。
车站里,他又看见并排停放的数辆军列,有的像是和他们一样的步兵专列,有的装着一排坦克,令他疑惑不已的是,没有一个运输后勤物资的专列。
他觉发现一路上都可以看见前线撤军的队列,鲍里索夫车站外的公路尘土飞扬——那是大量军用卡车造成的。莱因哈德又重复了一遍昨天在勒热夫临时车站做过的事,在火车出发前尽可能不招摇的问番号。
虽然问多了可能会给自己惹来麻烦,莱因哈德还是这么决定去做了。10分钟后,他得到了几个属于北方集团军群的师番号。
这么说,这次撤军很可能是全线撤退?
2
中午时分,列车重新启动。士兵们欢声笑语地分享新鲜食物,满意的用黑面包蘸着炖肉汤入腹。
和克莱斯特上尉进行最多次数桥牌对局的弗莱克尔少尉严重失去了信心,但不甘心失败……他过了一会撺掇贝尔努特少尉要和他们的克莱斯特长官比象棋。(国际象棋)
“克莱斯特长官,我们这里还准备了上好的棋盘,快来试试吧!”
现在整个车厢的人都知道了,只要他们都一致表达一个意思,那么克莱斯特长官就会乖乖就范。一个会使得一手令老一辈骄傲的木匠活的士兵摆出了棋子——每个棋子的造型尽管不算威严也不显得滑稽,棋盘则是一块弹药箱木板。
这次,莱因哈德的第一个象棋对手是贝尔努特少尉。
“……你忘了你在法国时是怎么学棋的了?”
莱因哈德半睁着眼睛看向贝尔努特,语气上显得略为不可思议。
而贝尔努特还以颜色:“我的棋类水平可没有一直停在过去,上尉。”
由于已经在鲍里索夫市补给过了接下来几天的食物,一整天的煤和锅炉用水,列车不必经停明斯克。2个小时候列车沿着绕过明斯克市的铁路行进,格尔哈特·贝尔努特少尉在此期间连续被schachmatt七次。
棋盘让给其他人对战后,莱因哈德回到车厢门口,看着明斯克市郊到更远处田野间留下的战争遗迹,那些都是一年前留下的。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莱因哈德记得自己大概正坐着汽车沿着广阔,大片田间道路前进。7连长马克斯·舒曼中尉向他描绘了将来战争胜利的场景:“以后,这一大片,只要是能用眼睛看到的土地,来年会分配给德国平民们,让来自波兰,乌克兰,俄罗斯的东方劳工耕作,军人家属会获得土地的优先分配权……我也许会要明斯克南部的一片,看着延续数千米的麦田随风气浪可是一种奢求。”
虽然2个小时候舒曼中尉就为坐车陷入了明斯克周围的泥地苦恼不已。
铁路线经过明斯克城后,战场残骸数量变得多了起来。有些士兵联想到了什么战地传说,给其他人讲起了故事:
“我听我在第4装甲师服役的哥哥说……他9月时在斯摩棱斯克见过怪事……事情是这样的,准备进攻前,我哥哥的连本来准备从树林出发……结果上级忽然改变进攻方向,用无线电联系我哥哥的连让他们转移到另一个地方。那天我哥哥的坦克无线电损坏了,晚上视线昏暗且无线电故障,他的坦克迷路了。他跳下坦克去修理天线,结果看到了令他震惊的东西……”
“他看到了什么?”
“难道是游击队?”“那他哥哥就死了”“钩子人?”“你还没长大?”“总不会是meerjungfrau或者sirene吧”“瞎说!”……
见士兵们纷纷猜测起来,这个讲故事的士兵的目的就达到了,便公布了故事的答案:“不是游击队,也不是神话里那些森林妖精,但比森林妖精古怪不少。我哥哥描述说……他起初听见树林有引擎发动的声音,以为是连里寻找他们的友军,我哥哥便拿起手电筒往那里走。结果引擎声只持续不到几秒就消失了,接着是更古怪的震荡声,我哥哥说听起来比较像铁做的大象在用力蹬地……沉重,狂野的震动声。”
“他不敢靠近,用手电筒朝声音发出来的方位照射……他发现了,耸人听闻的东西。那是一个怪兽,巨大的regenschirm-eidechse(伞蜥),脖子周围有像雨伞的放射条幅,体型十分庞大,和我们的装甲车相当。更古怪的是,那只巨大regenschirm-eidechse”后半身连着我们的八轮侦察车,引擎声和震荡声就从那里发出。”
3
下午,莱因哈德和贝尔努特又坐到了棋盘面前。这次为了胜利,格尔哈德·贝尔努特少尉终于放下了军官的矜持,想要争取一个能和莱因哈德平等对局的条件:“同样的棋子同样的资源,您的谋略能力远在我们之上……这又是一种不公平,您始终能比我们看的更远。”
“所以,我是军官而你们是士兵,这也一样适用于你,格尔哈德,一个适合做步兵的军官。”莱因哈德盘坐在棋盘旁笑着。
“那么……你说‘智者就应该用最少的资源发挥最大化作用’,这就是你让我丢掉一个战车和骑士的理由?”
莱因哈德指着黑方棋本应站着“骑士”与“战车”的空位,低着头对贝尔努特少尉说:“就这样?”
“就这样。”贝尔努特坚定地点头。
“scheisse,你有见过那个勇敢无畏的格尔哈德·贝尔努特吗,如果有见到,请代我向他问好。”
“如果能见到,我会的。”贝尔努特面不改色道。
象棋的对局时间远长于桥牌,并且这个对局时长也有很大波动——通常取决于两个对手的水平与他们节奏上的默契。
而这是场漫长的铁路旅行,两人不约而同选择了非常慢的打法,比之前贝尔努特输的七次对局要慢得多。
莱因哈德一边挪动棋子,一边和贝尔努特对话:“刚才士兵们说的‘战车怪兽’……你相信吗?”
贝尔努特提起步兵朝前挪动一格:“嗯……听起来就是那种虚无缥缈的战地传说,就跟‘钩子人’一样,不合逻辑。”
莱因哈德慢慢应对贝尔努特的步兵压迫:“一开始我也觉得那是极为荒谬的东西……在两年前。实际上,那是有次我父亲提过一个计划……关于如何让特种机动车辆的战斗力得到更高效发挥的,其中一个课题是让大型动物操作。”
黑方的骑士“吃掉”了白方步兵,两人又继续交谈:“以我父亲的级别也只是有那项计划的阅览权,没有参观权。说老实话,我觉得以我们当下的技术……能让鸽子给我们及时传递信息就不错了,难道他们还打算像波兰人那样训练棕熊给炮兵运输装填炮弹?”
“我想想都觉得疯狂。”贝尔努特使劲摇头,“与其关注那个战车怪兽……我注意到你经常去问别的部队的番号,你发现什么了?”
“是的。”黑方皇后穿过白方步兵纵列,将一个骑士斩在马下。“在勒热夫,我发现了9个不同番号的师都进入撤退程序了,在鲍里索夫还有另外三个,南方,北方,中央集团军群的都有。至少一个集团军就这么离开了前线,仿佛驽定苏联人投降了一样。”
“这么说,战争……结束了?”
“我没这么说过。”
白方的战车正对黑方国王蠢蠢欲动,结果下一轮被埋伏好了的骑士卸掉了轮子。但这个黑色骑士显然无法顾忌另一边白方的主教,黑骑士猝不及防被白主教击杀……本来贝尔努特不打算下这么快的,他觉得是刚才莱因哈德“劲爆的内幕消息”扰乱了心态。
“……既然是你都猜不准的事,就换个话题吧。我们这次是在柯尼斯堡下车,我又是柯尼斯堡人……嗯,当地有特别有名的鱼杂烩小吃,渔民们用浆果和牛奶炖煮而成。如果这局你赢了,我就买全连份量的鱼杂烩。”
“若是你赢了呢?”
“那就是你出钱。”
棋盘上,贝尔努特已经准备让莱因哈德踩上伪装的陷阱。
莱因哈德瞥了一眼白方棋子分布,轻叹道:“这可是你说的,格尔哈德·贝尔努特少尉可是要给大家买柯尼斯堡鱼杂烩呢。”
下一刻,埋伏已久的黑战车一头撞进白方脆弱的肋部,贝尔努特迎来了他的第八次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