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头同外边的逼仄脏乱完全不同,甚至称得上富丽堂皇,靠墙横着一张美人榻,榻边放着盆冰,一名上了些年纪却仍是风韵犹存的女人在那儿坐着小憩,听见动静睁开眼,见是九眼张也丝毫没有意外。
“薛红娘吃了郁先生的枪子儿,寓所都烧成了一把灰,九流会一夜之间去了三分之一还多,我想着你便是块石头,也该动一动了。”
说着,女人使了个眼色。
女校书意会,立刻退出去关了门,立在外头廊下抽烟。
九眼张没理会这些,径自坐到了女人对面,手里有一样东西放在了茶几上,赫然便是之前下车的贵太太抛下的几角硬币中的一枚。
只是这硬币和寻常硬币不同,硬币的一面粘了一张小纸条,拿下来展开,里头用钢笔写了几个蝇头小字。
女人叼着烟斗,低头看了,秀长的眉皱起了一些:“你找这些洋人和军阀的谍子做什么?这可不是一般的事,九流会碰这些,是嫌死得还不够快?”
九眼张摇头:“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九流会出了事,你以为郁先生杀了薛红娘那批吃里扒外的东西就算了?这罪是九流会的罪,你我都是逃不了的。这是郁先生给的戴罪立功的机会。”
那两片涂得艳红的唇间吐出一片烟雾。
“可惜薛红娘死得太快,不然老娘非要撕烂了她那张脸,丢去喂狗。”
女人说着,话音顿了顿,又道:“你来找我,想来是知道这几个和谍子有关的人都是常来这儿的嫖客,但我心里头是不想接的。打从租界划出来,我这书寓就没一天安生,好不容易搬来这儿,有这么几天太平日子,不乐意去招麻烦。”
“这几个人若是在我这儿出了差错,我可不止脱层皮。”
“我要是也没了,这书寓也就散了,这些姑娘们去外头,可更赚不到几分怜惜,下场不外乎是去弄堂口做‘野鸡’或是当块任人宰割的‘咸肉’。等过了这两年,年老色衰了,也就是贱役的命,若是运气好些,兴许活不到那时候,也跟其他堂子里似的,疯了傻了,拿簪子去捅脖子,好歹死得漂亮些——”
“可我乔蓉看不得这些,张爷,您明白吗?”
九眼张看了自称乔蓉却不知名字是真是假的女人一眼,淡淡道:“你们做老鸨的,便是做老鸨的,莫不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善人?”
乔蓉笑了下,不说话。
九眼张也跟着沉默了一阵,才开口道:“你这书寓是五年前才开起来的。五年前,书寓的第一笔钱是郁先生给的,第一批人是郁先生从小东门的花烟间带出来的,第一桩麻烦是郁先生解决的。”
“郁先生也不是什么善人。”
烟斗里的烟气渐渐熄了。
屋里有些闷,乔蓉俯身拿银挑子拨了拨盆里的冰,道:“郁先生不是什么善人,但你信不信,我不接这活儿,也顶多是被赶出海城,这日子还是照常去过?”
九眼张没答话,乔蓉也并不需要九眼张答什么。
她又划了根洋火,将硬币上取下来的那小纸条点了,然后端着烟斗起身,走出门去。
院里绕着天井,有两层的小楼。
乔蓉带着女校书从侧边的楼梯上去二楼,敲开一扇还亮着灯的门。
里头正有名公子哥同一名披着褂子的少女喝酒嬉闹,见乔蓉和女校书进来,醉醺醺的公子哥便要拉着女校书一同作乐。
乔蓉不着痕迹地伸手拦下,顺势搭住公子哥的肩膀,笑着呵了口气,陪着公子哥端起酒杯,道:“何少,听说您新办了家报纸,还有洋人撑腰哪?”
何少迷蒙的醉眼睁开些:“乔姨这话,打哪儿听来的?”
“昨儿你报馆里的人来吃酒说的,怎么,是假的?”乔蓉道。
何少一想到报馆里确实有几个爱来这里玩的,便也没多想,哈哈笑道:“哪来假的,那是真的!那是我结识的朋友,欧洲人……”
闻言,旁边女校书柔声道:“何少能认识这样的朋友,想必也知道不少洋人的事吧。这洋人的事可是新鲜事,外面传言多,我们却都没听过几句真的,何少能给我们说说吗……”
“婉儿想听?来!”
何少盯着女校书姣好的面庞,双眼发直,伸手将人拉进怀里,不见拒绝,便越发得意起来,滔滔不绝地说起他那位洋人朋友,很快,几杯酒下肚,便又被引诱着,说出了更多编辑部的人来,不论是洋人,还是华国人。
三日后,这位何家少爷的家中悄无声息地,多了一名身姿窈窕的姨太太。
没多久,这位姨太太又被转送给他人,而何家少爷则在一日夜里,被发现死于暗巷,财物全失,疑似遭人抢劫。
平静的表面之下,暗流浮动着涟漪。
海城的下九流,是低贱的、不值钱的存在,便是哪一日丢在臭水沟里被老鼠啃烂了脑袋,也无人多施舍一眼。
但同样的,他们也是整个海城的阴面里,最大最密的一张网。贩夫走卒,明娼暗盗,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他们滋生的空间。而在这空间中,想找一些人,做一些事,也并不会太难。
娼馆,人力车夫行,修脚摊,梨园戏楼……
一次次的消息传递,一个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的观察,一场场看似普通的暗地动作。
这张肮脏的、灰扑扑的网,第一次展露出它收紧的模样。
两周后。
租界一栋洋房内,一名棕色头发的洋人高官凝视着手里的情报消息,脸色阴沉难看。
“路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些人手全部是在这半个月内折损的。我们的每一位情报人员都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培养出来、安插到海城的,他们手中的消息,联系起来的人脉,可以发挥的作用,都是非常巨大的。但是现在你告诉我们,他们已经死掉了三分之二,我们之前的努力全都白白浪费了?”
“这是我不能接受的,路易。”
站在一旁的卷发洋人深深低着头,没有辩解:“对不起,亚当斯先生。”
亚当斯道:“有怀疑对象了吗?”
“杜天明和皮特·鲍里斯。”路易道。
亚当斯慢慢皱起眉,沉默了片刻,道:“加上郁镜之。”
路易抬起头:“亚当斯先生,高澜还没有答复,我们对郁镜之动手,会不会太快了些?”
“不。在没有抓到他的任何把柄前,我们不会动手。欧洲的战争刚刚结束,这不是一个好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