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及此处,秋娘不由冷笑一声:“听见这个猜测,我真是哭笑不得,原来我这些年来对他的悉心照料,后来的委身,都成了我爱他,想把他从蓂初身边夺走,继而害死蓂初的证据!”
“所以……”蒖蒖问,“他的臆断令你委屈,然后起了杀心?”
“不是因为这个。”秋娘一叹,“那时我满心委屈、愤懑,然而倒也没有恨到想杀他,只想到婚礼是不会有了,没有就没有吧,我也不在乎……但是,你爹爹很快进屋里,抱着你就要往外走,我才吓得失魂落魄,奔过去拦着他,问他要带你去哪里。他说他不会允许害死他妻子的人再碰他的女儿,他要带着你离开此地,永远不让我再见你……”
秋娘说至此处,瞬间泪如泉涌,道:“我拉着他袖子跪下,求他不要让我们分离,我可以为奴为婢来赎罪,只要让我继续陪着你。可是他完全听不进去,摆脱我手就要走,而你吓得大哭起来,拼命向我伸手,不停地叫着‘妈妈’……你哭得撕心裂肺,我拼尽全力把你从他手中夺过来,问他有没有完整地带过你一天,知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喜欢什么怕什么,什么不能碰,碰了会起红疹……他答不上来,却还是企图夺你回去。我只得哭着对他说蒖蒖饿了,就算要走,也等我好好为你们做一顿饭,你们好歹收拾一下行李,过了这一宿再走。你爹爹见你那时伤心之极,紧紧抱着我不撒手,只得妥协,答应留这一夜,次日再走。”
蒖蒖目光投向窗外酽酽夜色,只觉此刻手足冰凉,声音也有些发颤:“所以,你为他做河豚,故意没去尽毒素……”
“起初我并没想到用河豚害他,处理河豚过程中一直都很小心,像往常一样。”秋娘道,“但当我做好河豚汤,将要端出去时,发现他正在收拾你的物件,我为你一针一线缝制的衣物和鞋,你每日所用的小碗小勺,我抱着你上街,让你自己挑的布偶、拨浪鼓……都从我们一起生活的屋里被他放进了行囊里……你怯生生地看着他一脸冷酷地做着这些事,一直朝我身后躲,哭兮兮地叫着‘妈妈’……看着他一点点从屋里抹去你的痕迹,想着你最终也要被他从我身边带走,让我此生再也见不到你,我真的快疯了,于是回转身,端起盛河豚内脏的碗,沥出一些血,滴进了汤里。”
秋娘双手掩面,遮住泪眼,也避免看见蒖蒖此时的表情,少顷又道:“那一夜,我们还算平静地共进了晚膳。以前我们每次吃河豚,我都会自己先喝汤,稍等片刻没异状再让他进食,而那天,我没有先尝,他也不觉得奇怪,自己默默喝了汤,也吃了点河豚肉。进膳之后你先睡了,他继续收拾他的行李,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踉跄着闯进我的房间,问我给他吃的河豚是不是有毒,我没有回答,只是躲避他的靠近,他愤怒地想抓住我,我关上门奔了出去。稍后回来,发现他倒在地上,已然没了气息,但双手握拳,青筋凸现,眼睛未闭上,还在直瞪着我,可见是恨极了我吧……”
“他握拳,倒也不全是表示愤怒。”蒖蒖提醒秋娘看此前展示过的小瓷盒,向她说明一个事实,“他把这看上去是盛药丸的小瓷盒捏在掌心,里面密封了两根河豚鱼骨,保留了让人推断他死因的证据。”
“呵,”秋娘冷笑,“不愧是张国医,命悬一线时也能想到保留证据。”
“他死后,你难过么?”蒖蒖又问,“宋婆婆说那夜听到你的哭声,你哭,是因为悲伤,还是害怕?”
“看见他尸身时,我有点害怕,但并没有哭,只是觉得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回到他的屋里,把他收拾好的你的物件一件件取出来,忽然发现,在这个行囊旁,还有一个木匣,以前没见过,应该是他那天带回来的。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枚植物球茎,匣中另有一纸笺,上面绘着一株红色的金灯花,旁边写着四个字——曼殊沙华。那时,我才明白,原来当年我问他曼殊沙华是什么花,他一直记着,默默为我寻找,如今终于寻到了,本来是想婚礼前送给我,作为礼物的吧……我百感交集,只觉造化弄人,为什么让我遇到这样一场阴错阳差的感情……我在那一夜的风雨中大哭一场,然后挖开花圃,把他拖进去后,将那几枚曼殊沙华的根茎放在了他胸口上,再覆土掩埋。”
“那里后来长出了一片艳红似血的曼殊沙华,”蒖蒖道,“就像后来我在适安园见到的那片一样妖冶。”
“适安园……”秋娘喃喃道,“是的,程渊也一直在为我找曼殊沙华……当年在宫里,我就能觉察到他对我不寻常的关注,但我只觉得不安,从未回应过他。后来被他囚禁,我也一直没给他好脸色,直到知道你因庄文太子之事有可能被处死,才以婚事做交易,恳求他设法救你。为了取得他的信任,我与他说了这些年发生的事,包括你爹爹的死因,他见我连这等事都与他说,才放下戒心,救出了你,还允许我,见你一面……
秋娘旋即恻然一笑:“有了这个把柄,他自然不怕我与你多说话,要你设法带我离他而去,否则他可以告诉你父亲之死的真相,那才是能导致你彻底离开我的原因。”
蒖蒖凝视着秋娘双眸,问:“那你为何现在如此坦率地告诉我这一切?”
秋娘亦看着她,含笑徐徐问:“你都猜到了大半……请问……司宫令……你将如何……处置我?”
“你杀害朝廷命官,这罪行已经超过了司宫令所能处罚的范围。”蒖蒖冷静地盯着养母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明日我会向官家禀明此事,先将你从宫籍中除名,再将此案交给御史台或刑部审理。你的罪,将由他们来定。”
秋娘依然保持着微笑,瞬了瞬目:“好。”
“对不起,”蒖蒖向她致歉,再说明,“我此前向官家发过誓,身为司宫令,必须秉公审理,不违律法,不徇私情,不谋私利。此时的我们,不是母女,我只能按宫规行事。”
“我……明白……你做得,对……”秋娘带笑道,然而声音断断续续地,语音也变得有些含糊不清,似乎有些晕眩,身体也开始晃动。
蒖蒖觉出异状,疾步过去,在秋娘将要倒下之时一把搂住了她。
“妈妈,你怎么了?”一阵不祥预感袭来,她终于抛开所有桎梏,像以前那样唤秋娘,焦虑地打量着她。
秋娘微笑着伸手摸了摸蒖蒖的脸,努力控制着渐趋麻木的口舌,道:“我刚才,吞下了……一块……胆囊……”
胆囊!蒖蒖忽然想起秋娘之前那一阵咳嗽,顿时明白了那时她背对自己,悄然从内脏碗里取出河豚胆囊吞了下去,而现在,她服下的毒已经开始发作。
蒖蒖轻轻放下她,惶然站起,在厨房中四处翻找:“菘菜,蒌蒿,芦芽……你等等,宋婆婆说这几种菜和河豚煮不会中毒,我帮你找来解毒!”
“没用的,别找了……”秋娘伸手向蒖蒖,“让我这样……赎罪……挺好……”
如今不是蒌蒿和芦芽的时令,蒖蒖慌乱翻找后一无所获,也只得回到秋娘身边,流着泪抱起她。
“我不想……你为难……”秋娘想为蒖蒖拭泪,然而手抬起一点即软软地垂下,显然已逐渐失去了对四肢的控制,连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
蒖蒖看着怀中养母那血色散去的面庞,感觉到她身体一点点变得僵硬,仿佛自己也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痛到即将窒息。
宫烛焰火跃动着,光影在凌晨的冷风敲击窗棂的声音中忽明忽暗,蒖蒖闭上泪眼,一幕幕妈妈与自己相处的画面浮上心头:夏日她躺在竹席上小寐,妈妈举着团扇,仔细地寻找每一只细小的蚊蝇,将它们赶出帐外……冬天她乐呵呵地跟着同学上学去,妈妈追出来,把一个暖暖的小手炉塞到她手里……妈妈吹着兀自散发着热气的粥,一勺勺喂到病床上的她口中……她在起火的厨房中惊慌哭喊,妈妈冲进火海,一把抱起女儿……她在适安园的小楼中抱着妈妈诉说爱人逝去的悲伤,妈妈还以温暖的拥抱,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
“妈妈,妈妈,我不是想要你死……”蒖蒖紧抱着秋娘,懊悔着刚才对她表现出的无情,泣不成声,“现在我是司宫令,我只能谨遵律法道义,对你做出那样的安排。可是,今日午时之后,我就卸任了,脱去这身公服,我还是你的女儿蒖蒖,我会恳求官家宽恕你,求皇后、二大王、沈参政,求所有我认识的人为你说情。如果御史台、刑部还是不肯放过你,判你死罪,哪怕是劫狱,我也会拼了命去救你,然后带着你去广州,去崖州,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重新做母女……”
“不必了……”秋娘已经无法牵动唇角向蒖蒖露出笑意,但目光仍温柔,看着满面泪痕的女儿勉力说出了最后的遗言:“谢谢你,陪了我……十六年……十六年,我们……彼此……相爱,心无旁骛。”
第十六章 浦江吴氏
赵皑心知今夜审讯非同寻常,一直与张知北守候在尚食局厨房外,房内母女的对话大多听见了,最后听到蒖蒖放声痛哭,便疾步入内,检查了秋娘瞳孔与呼吸,明白无力回天,即让张知北请太医来检验,准备收殓。
他默默陪着蒖蒖,待她哭了好一阵,轻声建议道:“你今日太累了,这里的事交给我,菊夫人的口供我明日与官家说,你先去歇息吧。”
蒖蒖闻言一怔,旋即止住泣声,将怀中的秋娘轻轻放下,拭干泪痕,站起来,道:“我现在去把菊夫人的口供记录下来。”
赵皑欲再劝她,她一摆手,朝尚食局厅堂走去,留下一句话:“这是我的职责。”
午时,她把此前一日中审查的事件内容及相关口供笔录呈交给皇帝,并于未时如承诺的那样,除去冠服,身着素衣,在福宁殿前席藁待罪。
皇帝召她入殿,对她说:“珠钿虽是由你带至庄文太子眼前,但你对柳婕妤的阴谋并不知情,即便有过失,但你揭穿柳氏身世真相,阻止她与玉氏的窃国计划实施,等于摘下了悬于我头顶的剑,也算功过相抵了。何况,你是张云峤的女儿,当年他为国锄奸,付出了莫大代价,前程、名誉,英年早逝,也与此相关。你母亲刘蓂初若非向我透露齐栒阴谋,也不至于如此惨死。无论于情理,于道义,我都不能伤害他们的女儿。所以,那些涉及你的恩怨,都一笔勾销,你还是能过寻常人平静的生活。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留在宫里做女官,只是要正式做司宫令,资历毕竟太浅了,先从司膳做起吧。”
蒖蒖拜谢官家恩典,但又请求道:“望官家开恩,许我出宫,回到民间生活。”
“你要出宫?”皇帝略一沉吟,再问,“你是不是想与二哥在一起?恕我直言,若你与庄文太子没有那段情缘,我可以成全你与二哥,追封你父亲一个高品官衔,让二哥娶你为妻。但如今宗室贵戚,无人不知你曾服侍过庄文太子,你与二哥,是再不能做夫妻了。不过,宋桃笙在宁国府襄助魏王之事,我略有耳闻,二哥在外为官,有这样的贤内助,也堪称幸事。如果你跟他去明州,你还是信安郡夫人,宋桃笙。”
蒖蒖道:“我想出宫,不是为寻求姻缘,只是觉得相较九重宫阙的辉光,我更期待堤岸上的年年柳色。我喜欢看青苗苒苒,水车碌碌,喜欢看晨曦洒在田畦纵横的阡陌上,也喜欢看麦浪在夕阳下泛出鎏金的颜色……我生于乡野,可肆意策马陌上,迎接扑面而来的草木香,才是我希望拥有的生活。”
“策马陌上……”皇帝若有所思,渐渐露出一抹微笑,“当年我与云峤、林昱也曾一起策马陌上,在杨柳风中笑语不断。云峤做太医之前在民间救治过许多农夫,一路上有不少人认出他,纷纷捧出刚收获的蔬果送给他。我和林昱都感叹云峤悬壶济世,积下莫大功德,而我们只是书生,百无一用。云峤便说:‘其实你们也在悬壶济世,只不过我治病救人,而你们拯救的,是国运。’”
他轻叹一声,瞬了瞬目,将遥远的思绪收回,又看着蒖蒖,道:“我同意你出宫。你随后会去哪里?有何打算?”
蒖蒖回答:“我想将父亲遗骨与母亲合葬,让他留在临安。然后,送养母灵柩回浦江,葬在离适珍楼不远的地方。”
皇帝问:“适珍楼这名字是菊夫人取的?”
蒖蒖称是。
皇帝默然,须臾道:“食无定味,适口者珍——这是先帝常与身边人说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