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出,各方都在准备停止筹备教阅之事了,三皇子赵皓却求见父皇,跪于福宁殿中,请父亲收回成命,依旧教阅。
皇帝颓然倚坐于御座中,斜睨儿子,道:“你看我这样子,哪有精神再去教阅?”
赵皓朝父亲一拜,道:“爹爹,大哥撒手人寰,爹爹思子伤心,是人之常情,但大哥薨至今已过三月,爹爹作为一国之君,务必节哀,振作精神,将因此事耽搁的事务一一拾起,让这家国继续保持安定、昌盛。教阅即是其中之一……”
皇帝怒道:“你是说我沉溺于悲伤中,不理朝政,令政务停滞么?”
赵皓吓得连续叩首,谢罪道:“臣不敢,若出言无状,还请爹爹责罚。”
伏首须臾,见父亲没再斥责,悄悄半抬首,打量一下父亲,旋即又低下头,伏地恳求道:“臣只望陛下听臣几句肺腑之言:教阅事关重大,既可向天下臣民表明陛下恢复之心,鼓舞三衙、乃至所有军士士气,又可检视近年练兵成果,若发现有何差池,可及时整顿,以便备战。此番教阅,三衙已筹备一年,若突然取消,难免引人议论。体谅的,会明白陛下爱子之心,而那些心思阴暗的,只怕会胡乱猜测,觉得庄文太子薨会影响时局,乃至认为陛下圣躬受损,无法出席……”
“放肆!”皇帝怒而拾起身边杯盏掷向赵皓,“这种话也是你能说的?”
赵皓不敢躲避,任那杯盏重重击于肩头,旋即在身边碎裂,直惊得浑身哆嗦,但还是伏地继续恳切进谏:“这话不是臣说的,是许多臣民心中会臆测的。储君既薨,天下人都在观察着陛下反应,如今陛下只有表明一切如常,才能消除流言。依旧教阅,才能安定民心,振奋军心,且向四方邻国表示,时局平稳,一切尽在陛下掌握。”
这日赵皓是被父亲轰出福宁殿的。他失魂落魄地去慈福宫找到凤仙,将遭遇一一道出,拭着额头上的汗怨道:“你非要我这时去进谏,不出我所料,爹爹震怒,差点要了我的命。”
“没事。”凤仙微笑着以自己手巾为他拭汗,安抚道,“你说得很好,官家现在虽有几分火气,但很快会回过神来,会觉得你所言有理,且甘冒这么大风险直言进谏,是个识大体、顾大局、有胆略、眼光长远的好儿子。如今你别再多想此事,只管把骑射练好,到时一展身手。”
皇帝果然最终采纳了赵皓的谏言,决定教阅如期举行。那一日,皇帝带着二皇子赵皑、三皇子赵皓同行,父子三人皆易金装甲冑,自祥曦殿乘马出丽正门,身后跟着若干戎装宰执、近臣,在八百骑护圣马军护卫下,浩浩荡荡地朝茅滩大教场而去。
驾入教场,皇帝升帷殿,诸司数千人在场中排列整齐,殿帅举黄旗,鼓声顿起,一鼓唱喏,再一鼓,诸君齐声呼“万岁”,继而两鼓,又接连再呼“万岁、万万岁”,其声震天。皇帝坐于殿内,在这山呼声中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此后皇帝登上将坛,帷殿鸣角,四下肃然。又一阵鼓声响过,马军上马,步军举旗。应着鼓声,或举白旗,或举黄旗,五鼓之后,又举赤旗和青旗,而场中军士也随旗变阵,或方,或圆,或呈长蛇形,又或变为三角锐形,鱼贯斜行,形成冲敌之形。此后叠鼓交旗,步军相对击刺混战,马军随后四面大战。鸣金收兵后,诸军又相继呈大刀、车、炮、烟、枪等诸色装备于御前供检阅。
皇帝看得龙颜大悦,命殿帅传旨抚谕将士。此时军士们大多已退为起初方阵,另有一队士兵在将坛下围合成圆形,有将领把一头獐鹿放入其中,随后一位全身金甲,连面上也戴着金面罩的亲王纵马进去,驰向獐鹿,再对着獐鹿从容引弓,一箭封喉。
獐鹿挣扎几下后倒在了地上。诸军喝彩,呼声雷动。那射獐的亲王面朝将坛的方向扬弓示意,然后下马,走到皇帝面前,跪下行礼。
这是教阅最后的仪式,射獐鹿者称为“射生官”。皇帝此前授意,欲在亲王中选一位出任此职,但之后因心绪不佳,只命有司筹备,没有过问每一细节,偶尔想到,也觉得此职多半是交给一向喜爱骑射的赵皑了。
然而,当那射生官取下面罩时,皇帝霎时大睁双目,惊讶地发现,那亲王竟然不是赵皑,而是三皇子赵皓。
赵皓行礼如仪,恭谨地向父皇奉上射杀的獐鹿。
皇帝含笑接纳,却还是忍不住低声问了问身后随侍的殷瑅:“射生官为何不是二哥?”
殷瑅躬身答道:“二大王这几月来一直在为庄文太子斋戒,已很久不杀生了。”
第七章 凉月如眉
蒖蒖花了些钱将宋婆婆给她使用的院落屋舍修缮装潢一番,又将阁楼上的家具器物整理清理干净,大体筹备妥当,可堪开店所用。其间宋婆婆不断催促她去城中办理开店需要的凭由,说:“城镇管理店铺,最紧要是为抽税,开店之前城中商税务,镇上的镇务,会涉及的酒务、茶务、楼店务,都要一一前往联系,取得凭由。若哪里有疏漏,后患无穷。”
道理蒖蒖自然懂,但去申办开店凭由,相关官吏会查阅她的户籍文簿,她除了一个不可用于此处的皇城司名牌,再无任何可证明身份的凭据。如今她近似逃犯,也不便把难处与宋婆婆说明,只得试探着问郑二叔,说自己离家仓促,当时也没想要来外郡开店,没带户籍文簿,家乡又离得远,回去一趟很不容易,不知可有什么通融方式。郑二叔想想道:“其实商税务、镇务的官吏都欢迎人来开店,方便征税,据说对文簿审核得不是很严。实在有难处,可找城里印小报的孙八郎帮忙,你把户簿内容告诉他,他可帮你做一份,到时他和审核文书的各相关官吏你都给点好处,应该就行了。”
蒖蒖依言而行,找到孙八郎,造了一份供审核所用的文簿,一日带着去宁国府商税务申办凭由,但刚到大门前,便见两名小卒押着一位垂头丧气的人出门,朝着府衙方向去,观者忙相互询问缘由,一位自内出来的官吏扬声对众人说:“这人伪造户簿来申办店铺凭由,商税务按新任太守的意思严惩,押送到府衙治罪。来办凭由的可要好好看看自己的文簿,若有一点不实,这人便是前车之鉴。”
闻者窃窃私语,都说这太守果然新官上任,做事雷厉风行,急于整顿世风。有人问新任太守姓甚名谁,那官吏道:“这你都没听说?这位可不同寻常,乃是当今官家的嫡亲皇子,排行第二,如今进封魏王,判宁国府。”
这消息令蒖蒖十分惊愕,霎时想起了殷瑅的话,为被外放出京的赵皑感到一阵心酸,觉得他是受自己牵连,又很是内疚,此后也听不进他人议论,默默立于原地,直到后面排队的人催她进去才缓过神来。
她木然地被后面的人推进商税务大门,缓缓走向审核文簿的官吏,想起适才的事,愈发忐忑,经那官吏再三要求才取出准备的文簿,双手徐徐呈上。
那官吏一脸狐疑地盯着她,伸手正要接,忽听门外一老妇人喝道:“且慢!”
蒖蒖惊讶地回头,见宋婆婆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到了她身边,递给她一册文簿,其中一页已经翻开,字面朝上。
“你这丫头冒冒失失的,就怕商税务关门,心急火燎地赶来,文簿拿错了也不知道……这才是我们的户籍文簿!”宋婆婆嗔怪地道。
蒖蒖愣愣地接过,见翻开那页上写着的名字是“宋桃笙”,注明是户主外孙女,又翻着看了看户主那页,发现户主名为“宋五娘”。
宋婆婆示意蒖蒖把户簿交给商税务官吏,指着蒖蒖对官吏笑道:“这是我外孙女桃笙,之前在外郡居住多年,今年才回来的。”
那官吏仔细查看户簿,按出生日期算了算年龄,又盯着蒖蒖上下打量,怀疑地问:“你有二十七岁?”
宋婆婆抢着答道:“这丫头在外过得逍遥,啥事都不操心,无忧无虑的,一团孩子气,显小。”
那官吏又凝神翻看户簿,没发现其他疑点,也就不再多问,以宋桃笙之名为蒖蒖办理了凭由。
宋婆婆带着蒖蒖办妥一切凭由,回到家里,才细细与蒖蒖从头说起往事:“我原居汴京,后来南迁至临安,在西湖边上卖鱼羹为生。后来有一天,先帝乘船游西湖,让内侍买湖边市食来品尝,喝了我的鱼羹,觉得味道不错,又听说我是汴京人,便召我见驾。我们聊起汴京旧事,都很感慨,相对拭泪。从此后先帝常遣人来买我做的食物,临安人听说,更是每天都来争购鱼羹,我很快存了一大笔钱,便在西湖边开了一家大酒楼,生意好得很,日日满座,我和家人的生活也越来越富足。”
蒖蒖遂问她:“那后来发生了什么,婆婆才决定搬到这里?”
宋婆婆长叹一声:“我夫君早亡,遗下一个女儿,与我相依为命地长大。后来家势渐好,也有大户人家来向我女儿提亲,我择了一个与她年貌相当的富家子弟,将女儿嫁了过去。婚后三年女儿没生孩子,她夫家人就风言风语地指责我女儿不能生育。后来女儿好不容易怀上了,她夫君却又患上了痨病,拖到我外孙女出生,就咽气了。这下他父母可恨死我女儿了,硬说是她为生孩子掏空了夫君身子,将他害死,于是,大冬天,冰天雪地的,就要把我没出月子的女儿赶出家门。我女儿哭着抱着孩子不撒手,她夫家大概觉得她生的是女孩,也继承不了家业,这孙女便也不要了,和我女儿一并逐出……我把女儿和外孙女接回来好生养着,见女儿受不了四邻奚落,便把临安的酒楼卖了,带着她们来到了这里……那时这里还叫宣州。”
蒖蒖瞬间明白了为何当初与宋婆婆提起自己遭遇时她会那么感同身受、同仇敌忾。很想问宋婆婆她女儿和外孙女后来为何不在了,却又怕她伤心,便保持沉默,倒是宋婆婆不待她发问,自己说了下去:“我在宣州开了酒楼,照样做得风生水起。一年后,一个自称名为春融的年轻女人来我酒楼应聘使女,说她是扬州乐户收养的孤女,后来被卖给一官人做妾,但他家大娘子容不得,把她赶出家门,沦落至此。我见春融可怜,便收留了她,见她做事勤快,渐渐地开始教她厨艺,让她帮厨。她学得很认真,不久后便能独当一面,做酒楼主厨……可是,我外孙女桃笙三岁生日前一天,我和我女儿去镇上给她买礼物,让春融带着桃笙玩,回来后却发现她们都不见了。我和女儿快急疯了,四处奔走寻找桃笙,寻遍周围城镇,悬赏找人,但家产都快耗尽了,还是一无所获。我女儿在月子里便落下了病根,经这一事,更是身心受尽煎熬,病越来越重,最终离我而去……”
说到这里,宋婆婆忍不住又老泪纵横,伤心恸哭。蒖蒖忙拥着她,好言抚慰。
宋婆婆哭了一阵,擦干眼泪,握着蒖蒖的手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拿不出户籍文簿,所以今日让你顶桃笙之名申办凭由……户籍每三年一查,这些年我总盼着桃笙回来,所以从未给她销户,一直跟人说她只是去外地了,总有一天会回来……如果你不介意,我以后就叫你桃笙吧。”
“好。”蒖蒖一口答应,诚恳地道,“我无祖母,既然天意让我与婆婆相遇,我愿认婆婆为祖母,今后像亲孙女一样照顾婆婆。”
宋婆婆含泪笑着答应,又道:“以后你就用宋桃笙的名字经营酒楼。若有一天,桃笙果真回来了,酒楼赚的钱也还是你的,你要更名,我也会让桃笙配合,我们不会与你争这些。”
蒖蒖搂着她道:“我只求有一容身之地,谢谢婆婆让我用桃笙姐姐的名字。等她回来,自会将一切奉还,但还是会和她一起,继续孝敬你。”
蒖蒖将酒楼命名为“湛乐楼”,取“鼓瑟鼓琴,和乐且湛”之意。雇了一位帮手的厨娘、一名使女和一位茶博士,筹备妥当后便开业迎宾。顾及起初客人不会太多,便没有广购食材,让客人点菜,而是根据当日购买的新鲜食材来定食单,让客人在上中下三种价位的套餐中选一款,具体菜肴由店主自定搭配。这样成本可控,食材不至于浪费,客人也不必费心点菜。
因为蒖蒖厨艺了得,每道膳食都色香味俱全,菜式当地少见,令人耳目一新,食客品尝后大多都很满意。蒖蒖为保证品质,也控制每日客人数量,渐渐形成口碑之后,客人只有事先预约才能进湛乐楼用膳。既有美食美景,连店主都是个美貌的小娘子,湛乐楼在宁国府声名鹊起,来的客人不是乡绅便是城中的富贾、贵人,蒖蒖不愁客源,收入也日益可观。
一日宁国府长史李瑭派人来预约次日午间的一桌宴席,说要带贵宾来,使女小鸥接了单,告诉蒖蒖此事。蒖蒖吩咐小鸥购买食材,悉心准备,但自己连日操劳,疲惫不堪,白天又吹了寒风,到了晚间开始发热,暗觉不妙,忙让小鸥请郑二叔来看看,服了他开的一剂药,很快沉沉睡去。
蒖蒖还与宋婆婆住在原来的小院,这一晚睡得深沉,醒来发现已至正午,想起长史预订的宴席,惊出一身冷汗,立即穿衣起身,稍事梳洗便赶往湛乐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