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瑅不久后来到殷琦的小院,告诉蒖蒖,她失踪后聚景园宫人上报称她被洪水冲走,监管湖堤的官员说当天水闸故障,导致非时开闸,官家处罚了几名相关官吏,又命人追查蒖蒖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殷瑅又让蒖蒖别担心,说他已安排好,会将给她皇城司逻卒的名牌,让她乔装后出城。
殷瑅问蒖蒖想去哪里。蒖蒖说希望去宁国府,殷瑅道:“这个不远,我会为你打通沿途的关节。”
蒖蒖再三感谢殷瑅的倾力相助,殷瑅道:“不必客气。我如此助你,一是兄长的请求不能不顾,再则……也是受人所托,有人反复叮嘱我一定要助你逃生。”
蒖蒖立即想到:“是二大王?”
殷瑅称是,道:“其实他处境也非常不妙,宫中人都传说太子之事与他有关……毕竟他平时对你太好,确实是不加掩饰。官家听多了,难免受流言影响,一直将他禁足在清华阁,好在还允许我去看他……他听说太子和你的事,哭得眼睛都肿了,但还是要我设法救你,逃出临安。”
蒖蒖怔怔地想了半晌,再问殷瑅:“官家只是让二大王禁足,没想处罚他吧?”
“朝中大臣传说,官家有意将他放出京去,任职于外郡。”殷瑅道。
“这怎么可能!”蒖蒖惊讶道,“国朝皇子,一向居于京城,从无外放一说。”
“所以如果传言属实,那真是个不寻常的决定。谁会让皇子,尤其是按顺位应该继任储君的皇子离京?”殷瑅黯然道,“这等于在向世人宣布,二大王不再是储君的人选。”
第五章 青梅酒
太子临终时曾让蒖蒖去找杨子诚,但此后风云骤变,蒖蒖完全没有与杨子诚相见的可能。如今蒖蒖见了殷瑅,便想起此事,问殷瑅是否可以设法让她与杨子诚见上一面,殷瑅却摆首,道:“太子薨后次日,杨子诚便失踪了,官家也在找他,但他至今音讯全无,也不知人在哪里,是死是活。”
皇太子谥号定为“庄文”,薨后第二十四日是庄文太子出葬日。因为南渡,暂以“掩攒”代替安葬,即浅葬待迁,以期恢复中原后迁回祖陵,如今掩攒之处只称“攒所”。攒所定在城外南屏山下、西湖南岸,一处山明水秀、四时风光皆可入画的风水宝地。
殷瑅安排蒖蒖就在此日出城。庄文太子贤德之名远播中外,这日送葬者者众,除了各级官僚、诸色祗应人,还有大量自发前来的百姓,守城门卒吏对出城人身份核查不严,便于蒖蒖离开临安。
这日晨,天尚未大亮,宗室使相、东宫官僚及引揖班次、祗应人即腰系黑带,奉引皇太子灵柩出城,车骑导从成千上万,一路向南屏山行去。沿途百姓夹道跪拜泣送,悲声四起,蒖蒖着粗布盖头,亦在其中,默默伏拜于太子灵柩将行的路边。当灵柩自她面前经过时,蒖蒖的心如被冰刃徐徐切割,天地顷刻间淡去,只余一个念头:“这大概是余生离他最近的一次了。”
她颤抖着埋首向十里烟尘,在民众扬起的泣声中涌着自己的泪。
灵柩过后,跪拜的百姓逐渐散去,蒖蒖良久后才抬起头,缓缓起身,拭净泪痕,木然朝宁国府的方向走去。
渐趋冷清的道路边仍不时有零星的哭声响起,其中有一文士,大概是与庄文太子有些渊源,仍立于道上,遥遥目送灵柩远去,凄然吟唱着一阙词:“秋月冷、秋鹤无声。清禁晓、动皇情。玉笙忽断今何在,不知谁报玉楼成。七星授辔骖鸾种,人不见、恨难平。何以返霓旌。一天风露苦凄清。”
选择宁国府,是因为蒖蒖如今有家乡亦不能归,不愿回浦江导致连累蒲伯、缃叶等人,又听说秋娘、张氏夫妇有可能在宁国府居住过,蒖蒖便觉此地与自己有了两分羁绊,也想去看看那里究竟是怎样的,亦怀着一点希望,想找到关于身世更详细的讯息。
皇城司逻卒的名牌颇好用,殷瑅大概也打点过,蒖蒖一路通行顺利,有时途经城镇的卒吏还会问她需不需帮她雇车,指引方向很是热情。数日后进入宁国府界内,此地山路多,蒖蒖上了一座山,渐觉误入歧途,怎么走也找不到大路。忽闻前方有一妇人呼叫,蒖蒖乍闻人声,忙疾步奔了过去。
呼叫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老婆婆,衣着朴素如农妇,左足被一只捕兽夹锁住了,脚踝被铁齿夹破皮,正汩汩地流出血来。她跌坐于地,身边有一竹篮,里面盛着一些刚挖出不久的野菜,也有不少散落在地上。
蒖蒖上前查看,找到捕兽夹开关,将老婆婆左足解脱出来,取出自己丝巾欲为她包扎,那老婆婆却骂骂咧咧地指责蒖蒖,说捕兽夹是她安装的,意在谋财害命。蒖蒖见状遂罢手,站起来说:“那你自己看着办吧。”
蒖蒖背着行囊择了个方向走了几步,听见身后那老婆婆“哎哟”一声,回头一顾,发现那老婆婆又重重摔在地上,大概是竭力想起身走回去,但足部伤势太重,寸步难行。
这时有只豪猪跑到蒖蒖足下,蒖蒖想了想,抛了一粒枣至老婆婆身边,指引豪猪向她奔去。老婆婆见豪猪奔近,目露惊恐之色,但嘴上仍怒骂不止。蒖蒖从容不迫地走回来,又远远抛了粒枣将豪猪引开,再低身面对老婆婆,道:“捕兽夹与我无关。这里人迹罕至,如果不要我帮助你就遥遥无期地等下去吧,比豪猪更凶猛的野兽很可能会比其他人先找到你。”
然后她再次拉过老婆婆的左足,开始为她包扎。而这次老婆婆也不再挣扎,虽然还说些“老娘是死是活你管不着”之类的气话,但语气没之前狠了,显然已愿意接受蒖蒖的帮助。
包扎完蒖蒖问老婆婆家住何方,老婆婆骂着骂着扭捏半天,但见四周的确再无人来,也只得告诉了蒖蒖。蒖蒖便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她,慢慢回到了她山脚下的家。
到了家老婆婆也不道谢,急着赶蒖蒖走。蒖蒖四下打量,见那是一个有三间房的小院子,简陋破旧,处处积尘,也不知多久没打扫过。灶台也冷冷冰冰,上面只有两碗残羹冷炙和半个冷硬的馒头。
“你一个人住?”蒖蒖问她。
老婆婆不答,见蒖蒖没有立即离开,恶言恶语又来了:“你别多管闲事!磨蹭着不走,是想害死我霸占我家产吗?”
蒖蒖一哂:“你这家徒四壁、破破烂烂的屋,白送给我,我还懒得花钱花精力拾掇干净呢。”
见老婆婆足上伤势重,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蒖蒖便不顾她驱赶,自己到院中晒了会儿太阳,想看看能不能等到她家人回来。但等了一个时辰也不见任何人来,蒖蒖遂又进屋,对她道:“你这伤口还需要郎中处理。这里我不熟,你且告诉我哪里可找到郎中,我帮你请。”
老婆婆沉默半晌,大概伤口疼得厉害,最后还是告诉了她:“出门往东走一里,找大槐树旁边住着的郑二叔,他懂些医术。”
郑二叔五十余岁,人看起来挺随和,一听蒖蒖叙述便立即随她来为老婆婆诊治,细细清理了伤口,重新包扎好,不仅不收诊金,还留下些适用的药。蒖蒖送他出门,他又叮嘱蒖蒖:“我医术有限,宋婆婆是否伤到骨头还不好说,还望姑娘稍留几日,观察看看。她如今行走都很困难,又孤单一人,只能仰仗姑娘照料了。”
“她姓宋,无儿无女,独自一人生活?”蒖蒖问。
“是的。”郑二叔道,“她是二十多年前从临安搬来的,当时带着女儿和外孙女,但后来……唉,女儿和外孙女都没了,她过得孤苦,脾气也越来越怪……现在行动不便,只怕一时好不了,天又渐渐凉了,若无人管她,后果不堪设想。”
蒖蒖回到房中,自己翻看宋婆婆橱柜里的物事,找到些面粉、调料,又见厨房内吊着一小块五花肉,便自己动手,也不问宋婆婆意见便开始和面剁馅准备做面食。宋婆婆怒斥她乱动人食物,蒖蒖便抛了块碎银子给她,说:“我饿了乏了,且将就着在你这吃顿饭,用你一些食材,便付钱给你,你别废话。”
蒖蒖蒸出一笼肉馒头,又用宋婆婆摘的野菜煮了个汤,邀她同食。宋婆婆先还赌气说不吃,蒖蒖便掰开一个馒头送至她鼻下:“这叫太学馒头,多少士子想吃都吃不上的,如今便宜你,你有口福了。”
那馒头表面光洁细腻,皮薄馅嫩,蒸出不少汤汁,热腾腾地,刚一裂开,带有一点花椒之味的肉香即迫不及待地随蒸气四溢。宋婆婆忍不住接过尝了一口,旋即冷笑:“没有笋蕨,还敢叫什么太学馒头!”
“咦……”蒖蒖奇道,“看来是行家呀,还知道里面应该加笋蕨。”
宋婆婆颇有自矜之色:“婆婆我当年遍尝汴京美食的时候,别说你了,连你妈妈估计都不知在哪儿呢!”
两人吃完馒头,蒖蒖见另一房中有一张堆满杂物的藤榻,便自己把杂物搬下来,取水清洗藤榻,打扫那间房。宋婆婆见状警惕地问:“你这是干嘛?难道想住在这里?”
蒖蒖说:“天色已晚,再赶路不方便,只好在这囫囵住一住。”
宋婆婆拒绝,要她立即走。蒖蒖便对她道:“我给你的银子够买的可远远不止那点食材,你有钱找么?没有就让我留下来。”
宋婆婆怒而把银子抛回她。蒖蒖接住,又拍在桌上:“馒头我已吃了,钱是一定要付给你的。我这人账一向算得很清,不会吃亏,也不愿占人便宜,待住回这银子钱我便走。”
宋婆婆直想起身赶她,无奈腿脚不便,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蒖蒖清理完房间悠然住下。
第二日蒖蒖去附近镇上买鸡、鱼、蔬菜,做了两顿丰盛饭菜给宋婆婆吃,晚上又道:“我顺便问了问镇上客栈的价,原来我那点银子可住十天半月的呢。你这破屋哪有客栈好,不过好在清静,我暂时也懒得搬行李,便将就着再住几天吧。”
宋婆婆虽有意见,又说了许多刻薄的话,但倒也没激烈反对,蒖蒖就一连住了月余,见宋婆婆渐渐能拄着拐杖走路了,才决定告辞。
那日蒖蒖又做了一席盛宴,对宋婆婆道:“你现在可以走动了,我也该出去找点事做,以免坐吃山空。明日暂且别过,今后若有机缘,我再回来看你。”
宋婆婆沉默一下,然后对蒖蒖道:“去厨房,从酒坛中取一些酒来,我们一起喝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