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仙又道:“若你存了等夫人走后请爹爹将你扶正的心,还是趁早醒醒吧。国朝臣子,若以妾为妻,必遭言官弹劾。你说,爹爹会不会放弃仕途,将你扶正?”
朱五娘子心知她所言有理,默然不语。
凤仙微微一笑,侧首在朱五娘子耳边道:“就算爹爹敢冒天下大不韪,决心以妾为妻,你说,他要扶正的人,会不会是你?”
朱五娘子面如纸白,咬紧的牙关微微发颤。近日薛九娘子已痊愈,凌焘又开始往她房中去了,九娘子大有复宠之势。即便凌焘不再宠她,多半也会另纳年轻姬妾,而自己年老色衰,扶正这等好事,只怕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自己。
“所以,请你尽心照顾夫人,她好好地活着,对你对我,都好。”凤仙道。冷眼看着朱五娘子鬓角滑落的一滴汗,又着意强调,“若夫人平安康健,将来我自不会亏待你;若夫人不好了,无论为谁所害,我都会把这笔账算在你头上。”
第六章 秦司膳
朱五娘子对袁夫人母女又恢复了此前热络的态度,天天过来嘘寒问暖,好似与凤仙从未发生过任何不愉快之事。凤仙临行前,她甚至说服了凌焘,让袁夫人又搬回了大宅。
许姑姑啧啧称奇,与凤仙提及,却又担心朱五娘子心怀鬼胎,此举别有图谋,凤仙闻言道:“五娘子确非良善之辈。此前送真珠鸡,故意在我与妈妈面前提孝雉之名,多半是想提醒妈妈让我把鸡汤奉与爹爹,以表孝心。又算准了爹爹偏宠九娘子,九娘子尚在月子中,爹爹很容易想到赠她孝雉鸡汤补身子。而九娘子是她最大劲敌,平日饮食喜好她自然早已摸清,利用胡桃、菌菇与孝雉的禁忌让九娘子身体受损,又借题发挥,令九娘子失去了贴身侍婢……”
许姑姑恍然大悟,又问:“但若此中有一环节出了偏差,孝雉汤不就送不到九娘子那里去了么?”
凤仙颔首:“有这可能,但即便九娘子喝不到孝雉汤,她也会借这孝雉让我和妈妈领了她的情,终归于她有利。这孝雉怎么送她都不会亏。”
许姑姑叹道:“五娘子用心险恶,姑娘竟还忍心离开母亲,将夫人托付于她?”
凤仙道:“这个家,无论我走不走都是待不长的。我不去浦江,爹爹很快会将我嫁出去,与母亲还是天各一方。我索性与爹爹和五娘子赌一把,若能入宫,爹爹对我有所期待,五娘子对我有所顾忌,都不敢虐待母亲;若落选,我同意代替三姑娘嫁给殷琦,也是解决了他们一大难题,想来以后也不会怠慢我母亲,若引我不快,我自有法子让他们好不容易攀上的姻亲不快,这门亲就白结了,说不定人家还要追究三姑娘逃婚之事……我走后,有可能欺压母亲的不是五娘子,而是九娘子这种春风得意又蠢笨骄横的年轻姬妾。所以我向五娘子晓以利害,让她维护母亲。五娘子也会愿意借母亲正室的身份来约束其他姬妾,故此把母亲接回大宅,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思。随后,她肯定会请名医为母亲治疗,目前宅中最怕夫人有何闪失的就是她了。她人虽不善,但好在不笨,会权衡利弊,也有法子对付其余姬妾。目前来说,将母亲托付于她是最合适的。我离开后,还望许姑姑继续精心照料妈妈,若家中有何不妥,希望姑姑尽量设法告诉我,谁欺负了我妈妈,我自会找到相关人等,一笔笔清算。”
许姑姑叹服凤仙心智,但想到她以后前途,不免忧心忡忡,抹抹眼泪道:“姑娘策略自然是好的,但浦江报名参选的姑娘应该很多,若未能如愿中选,姑娘岂不就要委屈自己,嫁给那个有癔症的人了?”
凤仙举目望天际,那里一羽孤雁,正勉力飞向被阳光镀了一层金边的云海。看得久了,明亮的光线刺得她眼睛有点痛,她仍睁着双目,控制瞬目的欲望,保持静静伫立的姿态,对许姑姑,亦像是对自己说:“别担心,我一定会中选。”
浦江的尚食局内人选拔分三天进行,首日验身,次日考刀工,第三日需要以不同技法做三道菜。
既有入宫的希望,浦江少女趋之若鹜,十二岁以上二十以下会做两道菜的很多都来报名,首日浦江县衙署外等候入内参选的女子便有数百名,然而这一日验身下来,获得次日应选资格的不过三十余人。
衙署门内坐着数名宫中来的宦官,先度众女容貌,明显丑陋或过胖、过瘦、过高、过矮者都先行劝退,不许其入内。初审合格者再引入内室,交给其中女官详细验身。
女官两人为一组,同处一室,每次容一女入内,命其脱去衣物至全裸,细查女子体肤,要求不痔不疡,无黑痣胎记和伤疤。又命女子走动呵气,口鼻腋足有异味者不取,当即便令其出去。然后,果然如凤仙所料,她们会让参选者卧于榻中,由两位女官先后检视其私处,判断是否为处子。
蒖蒖通过了这些测试。一名女官旋即手持软尺为她量身,身长、足长、肩宽、臀宽,及自肩至指长、指去掌长、髀至足长皆一一量出,由另一位女官执笔记录。蒖蒖悄然窥去,见执笔的女官为她写下了数字评语:肌理腻洁,长短合度。
凤仙也顺利入围。两人获得通知,出了门去,见门外落选的女子有的在哭,有的忿忿述说因一点伤疤导致落选的经历,更多的是在围观者好奇的窥探中悻悻离去,其中不乏素日相熟的厨艺高手,蒖蒖与凤仙不由相继抚额,都感庆幸。
翌日刀工评选,在衙署后院中进行,给每名参赛女子备好桌案砧板、刀具,一些润泽刀具的油脂及相关清洁用品,给出三种食材:葱、萝卜和鱼肉,要求她们运刀切割,至于切成什么花样可自行决定。
这日的主考官是尚食局的秦司膳。她约莫四十余岁,肤色白皙,身段苗条,姿容可称秀丽,然而目光冷肃,不苟言笑,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如今的县令申沛然对秦司膳毕恭毕敬,有事请示必长揖称其“内夫人”,而秦司膳始终与其保持着数丈距离,每次仅答以寥寥数字,冷淡相对,只求达意,并不允他人攀谈。
竞技开始,各女子都争先恐后地握刀开始处理食材,或剁,或批,或劈,或剞,恨不得把这些寻常的食材都切出一朵朵花来。
秦司膳离开主席,踱步至众女之间,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众女砧板及她们握刀的手,觉得哪里值得观察,便驻足旁观,刀锋般的目光开始在砧板和她观察的女子之间逡巡。
她很快挑出几位第一批淘汰的女子,命人带她们出去,不必进行下面的比试,原因是她们在切完葱后既没有换刀也没有清洗刀具砧板即开始切下一种食材。
作为在一尘不染的林老师身边学习切葱的人,如此低级的错误蒖蒖当然不会犯,换刀,洗刀,换刀并洗刀以及洗砧板,蒖蒖每一步都处理得毫不含糊。在用鱼肉斫鲙的时候,蒖蒖依照林泓所教那样,先以鱼腹油脂拭刀,赢得了秦司膳的驻足和赞许的目光。
斫鲙一节秦司膳又淘汰数名女子,因为她们以麻油、菜油或猪羊等动物油脂抹刀,会令鱼片沾染异味。
待剩下的女子处理完今日食材后,秦司膳逐一检视她们的作品,然而首先看的不是砧板上的食材,而是她们放置刀的位置,以及桌案上下的清洁度。
处理好的食材均有餐盘为容器,但桌案上没有特设刀架,秦司膳此刻看的便是众女将刀具置于砧板何处,检查是否刀身平放于砧板中间,前不出尖,后不露柄,刀背及刀刃有没有冒出砧板范围。若稍有差池,乃至直接将刀刃朝下,插入砧板者皆落选。另外细看刀具及砧板有没有清洗,切下的废料有没有置入桌案下事先备好的容器中,案上案下有没有一丝垃圾或水渍。
有一位女子刀工极好,将萝卜雕成一朵牡丹花,鱼肉也被切成菊花状,甚是美观,然而秦司膳一顾她随手抛于案下的萝卜屑,仍然宣布她落选。申县令看着她雕出的完美花形,十分惋惜,轻声询问秦司膳可否通融,让她进入下一轮比试,秦司膳一口回绝:“刀工技法可以练,但骨子里的粗鄙不易改。她的刀工都好到这程度了,参加如此重要的比试仍随手扔废弃物,可见不拘小节到何种程度。这种人不配入宫。”
凤仙注意保持清洁,完成的作品也很不错,葱均从中间分成几缕,拉成一丝丝卷曲的葱花,萝卜雕成蔷薇状,鱼片直刀推剞成荔枝形,刀纹纵横、深浅如一,因此顺利过关。
蒖蒖并没切出什么花样,葱切成葱粒,萝卜切丝,鱼肉斫成鱼片,均是中规中矩的做法,不过切得均匀整齐,厚薄皆如法度,处理好食材后又将刀具、砧板乃至桌案上下清理得无一丝污迹,秦司膳此前又对她用鱼腹油脂一事印象颇佳,所以难得地在众人面前表示了赞许:“尚食内人,服侍的是天潢贵胄,膳食相关之事,应处处小心。食材或用具不洁,会导致病从口入,影响贵人康健,因此尚食内人首先要有良好的清洁习惯。这位姑娘,接触不同的食材前后必洗手,同时清洗刀具砧板,处理完食材,又注意妥善放置废弃物,并将周围清理得干干净净,很像我们尚食内人的风格。而且她以鱼腹油脂拭刀,既可润泽刀具,不令鱼片粘刀,又避免了其他油脂异味沾染鱼片,可见是个特别细心,对味道又感觉灵敏的人。她于细处都用心至此,要练出华丽的刀工,也不是难事。今天的选拔,我们要选出的就是这样的人。”
蒖蒖如在梦中,乍惊乍喜地辨出秦司膳这番话是表示她可以进入下一轮的意思,好不容易将唇角上翘的弧度控制在温雅的范围内,在众女艳羡的注视下端然施礼,向秦司膳道谢。
与凤仙相携回家时,凤仙含笑问她获秦司膳赞扬有何感想,蒖蒖朝武夷山方向举手加额,由衷道:“感谢用冷冷的目光逼我一天洗几十遍手的林老师。”
第七章 唐果儿
最后一日将考菜式,地点定在贻贝楼,第二日选出的十名女子可自带日常所用的厨具前往,抽签排序,依照顺序在贻贝楼中备好的食材中选择自己需要的做两道菜,然后用秦司膳指定的一种食材以自己的方式再做一道。
刀工之试只花了半天时间,蒖蒖和凤仙回到居处时天色尚早。凤仙午膳后即闭门不出,研读药膳书籍,而蒖蒖则出了小院,在附近一边漫步一边猜测明日可能遇到的种种食材,以及思考该用何种方式做才能脱颖而出。
走到适珍楼院落后,忽闻身后有个小孩唤她“蒖蒖姐”,蒖蒖回首一看,发现是邻居家的七岁小男孩唐果儿。
唐果儿笑着跑到她身边,说:“我妈妈说蒖蒖姐明日要和很多姐姐比试厨艺,想好做什么了么?”
“这你也知道?消息真灵通。”蒖蒖拍了拍他的肩,随口应道,“还没决定呢,你帮姐姐选一个?”
唐果儿扬手举起一个弹弓给蒖蒖看:“我帮你打几只鸟儿吧,烤鸟儿可好吃了。”
不待蒖蒖回答,他便奔到旁边的槐树下,左右开弓,“砰砰”地将弹丸朝树上的鸟儿射去。
有一只鸟儿中弹,从树上掉了下来。蒖蒖赶过去查看,见是一只喜鹊,黄嘴黑羽长尾,肩腹为白色,挺好看。腿部中弹,但仍挣扎着站起,扑腾着翅膀,似乎还想飞回树上。
蒖蒖仰头望去,发现大槐树上有一个树枝筑的鸟巢,离地约有两丈多高。
唐果儿兴致勃勃地过来,伸手想捉那只喜鹊,喜鹊一声哀鸣,瘸瘸拐拐地避开,又不住引首看那鸟巢,鸣声愈发凄楚。
唐果儿还想去捉她,被蒖蒖制止。蒖蒖问他:“你是不是想把这只喜鹊送给姐姐?”唐果儿说是,蒖蒖遂道:“姐姐明天应试用的食材不需要自己准备,这鸟儿你既然送给姐姐了,那姐姐想送它回鸟巢,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