蒖蒖想到此前看手相一事,又问:“那你看手相算命,也是假的吧?但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家世和此行目的的?”
“半推测半猜测,”宋皑道,“你的手肌肤整体柔润细致,偶有结茧处,也可看出是骑马执辔所磨,没有素日操持家务的痕迹,你又率直强势,可见家境不错,不是一贯伏低折腰之人。而你行事颇显任性,一人骑马出行,又非大家闺秀的作风,所以我猜你出自富裕商贾之家。傍晚遇见你时,你身上又香又臭……”
蒖蒖听至此处瞪了他一眼,斥道:“你才又香又臭!”
宋皑哈哈一笑:“那这样说吧:姑娘衣带肉香,十分浓郁,多半是从酱肉之处出来,又叮嘱我马别卖给人,也别土葬,一定是怕我那马被人剥皮剔骨,就猜你此行去的恐怕是炖马肉的铺子,你既往来于那种铺子,家里营生想必是与饮食相关了。所以大胆与姑娘胡说一番。”
蒖蒖想想,又问:“那你不怕我是马肉铺子里的人么?后来见人追来,你怎知他们主要是想抓我,而不是你?”
“你既提醒我别卖马,显然与马肉铺的人不是一伙的。”宋皑道,“我看见追来的人中有问我买马的人。我虽未将马卖给他们,但言语间又不曾得罪他们,马又烧了,他们无理由来追捕我额外招惹是非。多半是窥见你与我说话,明白你泄露了肉铺的秘密,所以追来要捉你回去。”
蒖蒖凝视宋皑,不禁感叹:“你真的很不笨。”
宋皑向她一揖,笑道:“姑娘谬赞,惭愧,惭愧。”
见蒖蒖无语,宋皑温言问她:“那我可以问姑娘一些问题么?”
蒖蒖颔首,宋皑遂问她家里情形,为何坚持要买鹿肉。蒖蒖一一告知,把和贻贝楼的恩怨及乡饮之事一并说了,最后叹道:“原以为买到鹿肉可用来做主菜,令举子们耳目一新,却不想鹿肉是假的,也不知再找什么珍稀食材才能赢贻贝楼这一局。”
宋皑问:“姑娘为何一定要找珍稀食材?”
蒖蒖道:“珍稀食材才能令人印象深刻呀,就像我那场退婚宴上的菜肴,精心选材,震惊了全浦江。可惜我妈妈不让我再用那个菜谱了……用珍稀食材,还可体现我们适珍楼的‘珍’字。”
“适珍楼这名字甚好,是谁取的?”宋皑问。
“也许是我妈妈。”蒖蒖道,“我也不确定,我懂事时起,我们酒楼就叫这名了。”
宋皑再问:“那你知道这名字的含义么?”
蒖蒖摇摇头。
宋皑道:“若我所料未差,这其中隐含一个典故:国朝太宗皇帝曾问当时的翰林学士承旨苏易简:‘食品之中,何物最为珍贵?’苏易简答:‘食无定味,适口者珍。对臣来说,齑汁最美。’太宗大笑,问他缘故。苏易简说:‘有一天夜晚非常寒冷,臣拥炉饮酒,不觉大醉,卧于厚厚的衾枕间睡去。半夜醒来,十分口渴。乘着月色来到中庭,但见残雪中覆有一齑盎,也等不及唤来书童,掬雪洗手后便满饮几盏。汤汁冰凉清甜,正好可解体内燥热,当时只觉哪怕上界仙厨的鸾脯凤脂也不会有这等滋味。’后来有人问苏易简的仆人这齑汁是如何做成,仆人说:‘不过是清面菜汤浸菜罢了。’所以,为适珍楼取名者,必然认同‘食无定味,适口者珍’这个道理。食品之所以珍贵,不见得总是用材珍稀,而是适合食客彼时口味。”
蒖蒖若有所思。两人不知不觉行过了几道街,宋皑见不远处出现了适珍楼的招子,遂勒马止步,含笑对蒖蒖道:“我有要务在身,明日便要离开浦江了。尚有一个问题,还望姑娘解答。”
蒖蒖道:“你说。”
宋皑眸光携着笑意,抚过蒖蒖眼角眉梢:“适才与我同乘一马,是何感觉?”
蒖蒖脸微红,白了他一眼:“很拥挤的感觉。我从未和别人同乘过一匹马,以后也不会了。”
“真巧,我也从未和别人同乘过一匹马。”宋皑笑道,“那我们这辈子都不要再和别人这样做了。”
第六章 妈妈很美
许是劳作了一天后被人追赶,出了一身汗,再经夜风一吹,蒖蒖次日便感觉浑身不适,头痛欲裂。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茶饭不思,凤仙等人为她做的早餐午膳均未动,在她房中摆了大半日。
午后秋娘处理好店中事务即来看蒖蒖,见她未进膳食,颇感心疼,抚着她发烫的额头问她想吃什么,“哪怕是龙肉凤肝,我也去给你寻来。”
蒖蒖想了想,说:“妈妈,我想吃你煮的白米粥,配上你酱的佛手、香橼和梨子。”
秋娘将粥煮好,从酱缸中取出这些小菜切好,很快送到蒖蒖面前。
蒖蒖在母亲注视下吃完,叹道:“还是妈妈做的饭菜好吃。都是简简单单的食品,妈妈的粥就是比别人煮的粘稠软融,酱菜也咸香合宜,不像别人做的,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又或者有怪味。在临安那几天,我去他们的大酒楼吃饭,刚开始觉得新鲜,但连吃几天后就特别想念妈妈饭菜的滋味,再多山珍海味我也食不知味,恨不得飞回妈妈身边,随便喝碗馄饨汤也是香的。”
秋娘笑道:“那是因为你习惯了我饭食的味道。舌头是有记忆的,从小吃惯了什么,那味道就被舌头记下了,很难抹去,想不到该吃什么的时候,舌头铭记的味道就会浮上心头,让你特别怀念。”
蒖蒖点点头:“小时候舌头记下的,就是最适合我的味道……食无定味,适口者珍。”
她思绪飞散,忽然想到宋皑提到的这句话,便随口说了出来。
秋娘一愣,旋即追问:“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蒖蒖重复一遍,解释道:“这句话是我昨天认识的一位公子告诉我的。”遂把认识宋皑的经过及他提到的苏易简轶事叙述给母亲听,再问母亲,“所以,我们适珍楼的名字,便出自这个典故吧?这名字是妈妈取的么?看来妈妈也是个博学的人呢。”
“不是,”出乎蒖蒖意料,秋娘竟然否认,“我一个厨娘,哪知道这些文人典故。之所以取名‘适珍’是因为我视你为我的珍宝,当初做菜,也旨在适合你口味,所以取了这名。”
“哦,“蒖蒖莫名地觉得有些失望,“那我下次若再见宋皑,就告诉他。”
“不必。”秋娘似乎对宋皑毫无好感,“那公子哥儿既不肯与你细说来历,可见待你亦不过是逢场作戏,并不上心。何况你母亲是厨娘,为世人所轻,地位尚不如针线人、杂剧人、拆洗人,你也不可存了攀富贵人家高枝的心。那宋皑日后若来寻你,你也不要再见他,免得日后伤到自己。”
蒖蒖忙不迭地摆手:“我与他就是萍水相逢,见他有趣就多说了几句话,并无其他想法。再见什么的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不是真的期待与他重逢。”
秋娘颔首,让她勿再多言,好生歇息。蒖蒖乖巧地躺回去,拉被子盖住全身,只露个头,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母亲,又道:“妈妈,我可以请你答应我一件事么?”
秋娘问她何事,蒖蒖道:“我病好后教我做菜。我想好了,乡饮乡饮,指的是故乡的饮宴,什么山珍海味都不是重要的,关键在于故乡的味道。我想呈出能代表浦江膳食滋味的宴席。”
这些年来秋娘精心调教女弟子们,却不愿让蒖蒖进厨房,并不希望她成长为一位厨娘。此番筹备乡饮,也叮嘱蒖蒖只须吩咐师姐们做事,自己不必亲自动手,然而蒖蒖主动请缨主持筹备乡饮宴席,说自己必须对菜式的烹饪过程了然于心,届时才能向品尝者说明此中要义,而没有什么比自己动手制作更好的了解方式了。
蒖蒖在此事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执着,痊愈后便跟着秋娘出入,秋娘酱菜她就守着酱缸为她递菜,秋娘腌虾她就抱着瓶子等着封泥头,秋娘要挂风干鱼她就抢着去清洗那些青鱼、鲤鱼。起初秋娘一言不发,任凭蒖蒖眼巴巴地看着就是不开口教她,最后见蒖蒖洗鱼时老握不住那滑不溜丢的鱼身,忍不住叹了口气:“你滴两滴生油再洗,鱼就不会有粘液了。”
蒖蒖依言而行,果然有效,不由大喜,连声向母亲道谢。
秋娘遂开始教她一些技法:洗猪肚用面粉,洗猪脏用砂糖;煮鹅时在水中加入几片樱桃叶子,这样鹅肉更容易软;腌醉蟹时发现要用的酒有些酸了,便用一升小豆炒焦,布袋盛好,放入酒坛中,以恢复酒味……
晚间秋娘蒸鲥鱼,蒖蒖见她处理时去肠不去鳞,用布拭去血水,擂碎花椒、砂仁,加酱、水、酒和葱,与汤锣中的鲥鱼拌匀,然后带着鳞去蒸,遂问秋娘为何不去鳞。秋娘道:“鲥鱼脂肪凝于鳞甲之中,若去鳞再蒸,则油脂流失,影响口感。带鳞蒸,油脂会渗入鱼肉,吃之前揭去鳞片,再尝鱼肉,便会觉得鱼肉肥嫩,腴美非常。”
蒖蒖叹服,道:“妈妈技艺精妙,知道这么多诀窍,一定是从小便研习厨艺的吧?”
秋娘摇头:“我是遇见你爹爹后才开始学做菜的,他味觉灵敏,能辨出食物最微小的变化,可不好糊弄……有了你后,更是整天犯愁,该做些什么你们俩才爱吃……”
一壁说着,一壁沉浸在当年的回忆里,不自觉地露出了温柔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