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少主动提及蒖蒖的父亲。蒖蒖大感好奇,顺着问下去:“我爹爹是个怎样的人?做什么营生?长得好看么?”
秋娘惊觉,笑意收敛,恢复了一贯冷静自持的神情,目光抛向蒸笼,顾左右而言他:“鱼快蒸好了,我去看看。”
蒖蒖凝视母亲灶边忙碌的身影,觉得纵然终日身处庖厨之中,环绕的烟火依然泯灭不了她惊人的美。
秋娘四十有余,但身材苗条,脖颈细长优美,腰肢纤细,从背后看依然宛如少女。她的容貌就算现在看来在浦江也少有人及,她素日也颇懂修饰,哪怕面对灶台做菜也会衣饰齐整,妆容雅致,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精心用丝巾束发,打出精巧的结。大异于那些膀阔腰圆的中年厨娘,她气品高雅,一举一动无不从容,就像一只优雅的鹤。
蒖蒖对着水缸照了照自己的脸,丧气地感觉到自己容貌上与母亲的差别。虽然她在浦江少女中已经算是美人,但在母亲容光映衬下只觉得自己好像是母亲当年买一百斤葱时菜农送给她的。
所以她特别想知道父亲的模样。嗯,我的容貌多半是被爹爹拖累了。她在心里撅着嘴想。
蒖蒖的父亲据说在她三岁时就病逝了,他去世后秋娘才带着蒖蒖来到浦江,所以此地也无人认识她父亲。父亲给蒖蒖的印象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会提笔写字,身上带有药香,至于面容,蒖蒖是完全想不起了。而类似父爱的感情,蒖蒖是从蒲伯那里感受到的。
蒲伯比秋娘大六七岁,原是浦江一名教书先生,丧偶多年也没有续娶。秋娘到浦江后开了小店,与蒲伯是邻居,蒲伯平日里对她们母女颇为照应,见秋娘不善于管理账务,便主动提出帮她,如此一帮便是十几年。他沉稳敦厚,相貌也不差,便有人替她向秋娘说合,秋娘称立志守寡,婉言谢绝。她拒绝的不止蒲伯,也包括浦江的众多求亲者,其中不乏一些想纳她做妾的豪门巨贾。
蒲伯虽被拒,但依然对秋娘很好,对蒖蒖也是真心爱护,视若己出。秋娘原以为他别有所图,但见他数年如一日地照顾她们母女,一无所求,也逐渐放下心来,万事都与他商量。两人便如兄妹一般相处,也有人说他们闲话,但他们各自品行端正,往来之间处处光明磊落,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但是,我觉得蒲伯还是爱着师娘的。”缃叶在庭院里做水豆豉,搅动缸中盐水和金华甜酒泡了四十九天的黄豆,向姐妹们说着她的分析,“这十几年来,师娘多少次想给他涨工钱,他都拒绝了,说自己一个人用不了那么多。师娘买了所大房子送他,他推辞不掉,勉强收了,却悄悄让人把房契名字改成蒖蒖。你说,他若不是还想着做蒖蒖的爹,这是图啥?”
芙蕖一边捡着大小茴香、草果、官桂、木香、陈皮丝、花椒、干姜丝和杏仁,一边问缃叶:“你说,师娘会被他打动么?”
“要能打动,十年前就被打动了。”缃叶从初樱手里取过芙蕖择好的香料,逐一加入缸内,继续搅和,“他们都是好人,但是不搭调。师娘就像一尾银白色的鲥鱼,需要清澈井水清蒸,而蒲伯就像窖藏一年的水豆豉,虽然闻着臭吃着香,跟蔬菜和猪羊肉都很搭,唯独不能配鲥鱼。”
众姐妹听了,均笑了起来。
“你你你,你才是水豆豉!”蒲伯不知从何处听到,忽然现身,气得颤抖的手指着缃叶,想开口斥责,无奈气结之下舌头都捋不顺了。
初樱、玉簪等人见状,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
“你们,你们都是水豆豉!”蒲伯重重一拂袖子,气鼓鼓地转身离去,另一只未伸出的手中还紧紧攥着给蒖蒖准备的字帖。
第七章 乡宴(上)
贻贝楼与适珍楼的菜肴品评宴县令定在衙署内举行,县令要求他们选择现有食材,主要展现厨艺,未必按冬日食材准备。是日崔县令邀请了九位举子出席宴会参与品评,并将决定权交予他们,每一盏酒上两道菜,由两家酒楼交替呈献,宴会之末由举子各自表态,说出心仪的酒楼,获选多者为胜。
上菜时两家酒楼各有专人向食客讲述菜式制法、创意,蒖蒖听说贻贝楼让杨盛霖出任此角色,便请求母亲让自己迎战,秋娘拗不过她,只得勉强答应。
行酒之前两家酒楼各呈果菜碟,皆时令水果、蜜饯。第一盏酒由贻贝楼提供菜肴,他们呈上的是一道名为“春兰秋菊”的紫苏子水果和一道酒煮玉蕈。
“春兰秋菊”所用水果为梨、橙子和名为“玉榴”的白色石榴子。“紫苏子先以梅卤腌渍,杂和蔗糖糖霜,与梨丝、橙瓤、玉榴子相拌,梨丝、玉榴色白,近于兰,而橙瓤金黄,宛如菊花,故名春兰秋菊。”杨盛霖向众人解释,请县令及举子们品尝。
梅卤是青梅加盐长时间腌渍流出的液汁,味道咸酸,用于拌新切蔬果可防止蔬果变色,且为食材增味。紫苏子呈细粒状,撒在水果上状若芝麻。这春兰秋菊黄黄白白地水润可喜,其上覆有糖霜,甚是美观。众人取少许入口,咀嚼之下,紫苏子破裂,一缕紫苏香味霎时飘逸于口腔之间,水果的液汁与梅卤咸酸交融,清新之余又能感觉到紫苏子中油脂赋予的丰盈甘香。比新鲜水果更开胃,食客们纷纷颔首,但觉舌尖的味觉都被这道新鲜菜肴唤醒了。
见众人表示肯定,杨盛霖面露喜色,又道:“唐人石贯有诗云:‘绛帐青衿同日贵,春兰秋菊异时荣。’以绛帐喻师门,以青衿比学子,今日诸位贡生与县令同聚一堂,春兰秋菊,各擅其美,又切合绛帐青衿之说,再品尝这道果菜,岂不应景?”
贡生们显然十分喜欢这种解析,连声称妙,崔县令亦以手捋须,带笑颔首。
另外那道酒煮玉蕈用的是应季的鲜蕈,长约三寸,灰白色的蘑菇,洁皙可爱,此刻盛于银盘中,旁边佐以临漳绿竹笋,摆盘精巧,色泽美观。
“这玉蕈出自腐木之上,带有山林气息。先以水煮,待五分熟时再换好酒煮。”杨盛霖解释道,“听说如今宫中也常食用玉蕈,是用酥油炙熟,风味自然不浅,但窃以为不若以酒去其寒凉,更能焕发真味。”
众人随即品尝玉蕈,亦道清香爽口。
杨盛霖又道:“南丰先生曾巩诗曰:‘乡馔雨余收白蕈,客樽秋后对红英。’可见以蕈入乡饮,很是相宜。”
曾巩文采非凡,其文古雅、平正、冲和,又是一代名臣。贡生们听杨盛霖提及他诗句,再看那玉蕈更觉清雅,连带着味道都更显可口。
品尝了两道菜肴,众人推杯换盏,再行第二盏酒。杨盛霖退于一侧,含笑举目眺望对面的蒖蒖,看她如何应对。
蒖蒖从容朝外颔首,示意侍者奉上适珍楼的两道菜。国朝餐具以漆器为主,富者常用金银器,而贫者用瓷器。与贻贝楼所用银盘不同,这两道菜均盛于漆盒之中,模样也平平无奇,一道是凉拌的蟹生,一道看上去是切片的酱瓜。
蒖蒖先不解释,请众人先品尝蟹生。那蟹生用的是江南常见的江蟹,梭子状,被细细剁过,每一块仅有半个指节大小,几乎每一块都带有龙眼肉般半透明的生蟹肉或橙红色的蟹膏,看得出经多种调料拌过,肉眼可见的是姜葱末。
蟹生是本地常见菜式,各酒楼均有,寻常主妇也都会做。贡生们不觉新奇,随意搛了一块入口,渐渐地才品出了特殊香味。蟹生口感柔润冰凉,肉藏于壳中,食者含在唇齿之间,轻轻一吮,半流质的肉便脱壳而出,滑于舌尖。寻常蟹生多用橙泥、醋、酱油、姜葱等腌制,而适珍楼这道滋味又多了几重,咸酸味与数种香气掠过口腔,而其后蟹肉滑过的舌根竟分明地感觉到了水产特有的清甘之味。此刻食者品味间左右相顾,皆目露惊喜之色。
蒖蒖这才开口说明:“这道蟹生制法我母亲改过,基于浦江传统口味,但调料不尽相同。生蟹加冰,冷冻约半时辰,取出剁碎,把草果、茴香、砂仁、花椒、胡椒、水姜都研磨成末,之前先熬好麻油,待冷却后再加葱、盐、醋,与磨好的调料一并与螃蟹拌,即时可食。”
举子们恍然大悟,蒖蒖道:“这十味调料相辅相成,去蟹生腥味,又使其香味倍增,腌制用时不长,故蟹肉既浸满香料之味,又不至于被腌制透彻,调料之味过咸过重,完全掩盖了江蟹鲜味。”
崔县令亦笑道:“蟹生是本地家常菜式,适珍楼这做法既能体现故乡风味,又有变化,增味提鲜,可称佳肴。”
蒖蒖微笑谢县令夸赞。县令又问:“适才贻贝楼两道菜肴均有诗句增色,这蟹生可也有佳句吟诵过?”
蒖蒖沉吟,一时无语。席间忽有一人开口替她作答:“这蟹生做法与汴京‘洗手蟹’类似,都是洗手即食。昔日太宗朝名臣苏易简品尝洗手蟹后曾作诗:‘紫髯霜蟹壳如纸,薄萄作肉琥珀髓。’而今我观这道蟹生,也是壳薄如纸,蟹肉如葡萄琥珀,十分符合苏参政诗意。”
蒖蒖转顾那人,见此人约二十多岁,穿着与贡生一式的衣裳,显然也是今日参与品评的举子,肤色略黑,方额广颐,气宇轩昂,见她在打量他,他微微一笑,朝她欠了欠身。
苏易简是太宗朝状元,官至参知政事,众举子听见他的名字均颇觉欣喜,顿时认为吃蟹生也是好兆头,连声附和发言士子,对蟹生多加赞赏。
此刻只有杨盛霖没笑。他亦注视着那士子,目中隐有一丝困惑。
蒖蒖再请众人品尝另一道菜:“这是适珍楼秘制的酿瓜。取枝头自然老大的青瓜,切作两片,去瓤,略以盐渍去其水,再用生姜、陈皮、薄荷、紫苏切成丝,加入茴香、炒砂仁、砂糖拌匀,置入瓜内,用线扎好,放进酱缸内泡五六日,取出晒干,吃时切片。”
众人再尝,只觉瓜肉紧实,口感绵中犹带脆感,咸甜相间,又带着陈皮、薄荷、生姜等的清凉辛甘之味,口感与蟹生带来的感觉一样,既熟悉又有新意。
“诸位贡生家常膳食中想必都有几味酱菜吧?”蒖蒖道,“我们适珍楼,起初主要卖酱菜,能做到如今这样,也是拜各位习惯以酱菜佐食的乡亲所赐。我曾离家多日,面对外地山珍,却食不知味,反复想起故乡的菜肴,其中就有这样的酿瓜。酱菜能开胃生津,且便于久存。日后诸位若蟾宫折桂,离开故乡去做官,不妨也带上一些,其中蕴含着家乡的味道,思乡之时品尝,会让你们觉得魂牵梦萦的故乡,并不曾远离。”
第八章 乡宴(中)
其后这盏酒,贻贝楼上的是东坡豆腐与一名为“素蒸鸭”的菜。
“《左传》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自古贤者多斋食,既可明德涤秽,又可净心养生。据说如今官家与皇太后亦爱素食,御膳荤腥不多,尤其不用猪肉。所以此番我们准备的膳食,以素食为主,不用红肉,仅有一道荤菜,用的也只是鱼肉。”杨盛霖示意众人看东坡豆腐,“东坡先生曾作歌提及豆腐:‘煮豆作乳脂为酥,高烧油烛斟蜜酒。’这道东坡豆腐,便是根据东坡先生流传的秘方所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