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意里,大长公主眼里闪过一层泪意,随即迅速掩去。她转身拍拍裴济扶着自己的手,声音虽轻,语气却十分郑重。
“三郎,你别为我担心,我知道,你还有许多事要做,便是你父亲——他也定不愿意见我消沉……我只是一时没法转过弯来罢了,往后会好的。我还要等你父亲回来呢,他、他不论是生是死,总得要回来呢,我得好好等着。”
她说到此处,已有些哽咽,可裴济却听懂了,她不会因此便一蹶不振。
“好。”他深吸一口气,渐渐觉得心底的担忧消了一些,“母亲等着,父亲定会回来的。”
大长公主点头,替他将衣襟整了整,轻声道:“以后,我还要同他葬在一处呢……三郎,你定要保重自己,千万不要涉险呀。”
“嗯。儿子明白。”裴济认真点头答应。
他是独子,当护好自己。况且,如今的他,也已有了牵挂在心的人,又怎会舍得轻易抛弃自己的性命?
不一会儿,大长公主上了马车,最后一座营帐也已收起。
石泉亲自带人护送大长公主与丽质南下,临行前,裴济到底没忍住,策马上前,跟在丽质的车厢边,轻声道:“我会写信的,这边的一切,也会尽快结束。”
“嗯。”丽质掀起车帘,望着他的温柔目光里满是信任,“我等着。”
马儿渐渐跑动起来,带着马车一点点提速,渐渐远去。
裴济看了片刻,收回视线,掉转马头,便要带着众人疾驰离开。
可挥起的手还未落下,军中一位不低的将领却忍不住问:“那钟贵妃分明是个天煞孤星,红颜祸水,将军为何要护她?”
他的话音不低,周遭的将士们都听见了,一时纷纷忍不住左顾右盼,若不是顾忌着军中的规矩,恐怕早已热烈议论起来了。
那将领咬了咬牙,索性替大伙儿将憋在心里的疑问直接问出来:“难道,将军也像那天子和逆王一般,着了她的道吗?”
裴济沉着脸策马靠近,镇定自若的目光从眼前一张张充满困惑,甚至是愤怒的脸上一一扫过。
军中有这样的声音,他早已知道了。丽质到底曾做过贵妃,这一点,是他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而眼下民间的许多传言里,也的确因睿王的那一纸檄文而对她颇多不满,甚至唾骂。
他本打算待到蒲津渡与大部队汇合后,再在军中将这股声音解决掉,如今看来,已不能再拖了。
也罢,恰好趁此机会重振军心,于接下来的战事有利无害。
“既然你提及此事,今日我便要问一问你们。”他挺直脊背坐在高头大马上,扬起声令众人都能听到,“你们是否都以为,今日天下之乱,百姓之苦,都是因钟娘子而起?”
将士们面面相觑,有几声迟疑的“是”从四下响起。方才发问那将领见状,咬牙干脆道:“虽我等也不敢断定全是因为她,可那檄文里说得清清楚楚,战事就是因她而起的,我们个个提着脑袋在沙场上一面砍胡虏,一面又马不停蹄地赶来打叛军,难道还要分出心神来护着那祸水吗!”
话音落下,军中顿时一片激愤,方才还只是寥寥的几声“是”,一下变做越来越大的议论声。
裴济不语,只耐心等众人慢慢静下来,这才又道:“如此,我更要问了,逆贼起兵谋反,是钟娘子唆使的吗?逆贼与胡虏勾结,戕害我大魏百姓,是钟娘子唆使的吗?”
众人四下交换视线,愤怒之意极盛,可面对他的问题,只能摇头:“不是。”
裴济又道:“那陛下贬忠臣,是钟娘子唆使的吗?”
军中的躁动稍稍有些平静了:“不是。”
“先前我曾几度求陛下莫小看铁矿一案,以防其中另有猫腻,陛下却将事都交萧龄甫,萧龄甫为替其心腹谋幽州刺史一职,执意不肯彻查,这才错失了察觉逆贼意图的时机,这些,也是因为钟娘子的缘故吗?”
众人再度面面相觑,原本的激愤因这一个个接踵而来的问题一下弱了下去。
“不是。”
裴济点头,身下的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同,忍不住踏着铁蹄左右跑动着。
“我在长安这一年多来,从未见过钟娘子向陛下进谗言,对朝堂之事,更是从无嫔妃插手的例子,就连陛下要封她叔父为国公,要将公主嫁给她钟家人,她也都曾当场推辞,这样的女子,难道会是什么十恶不赦,唯恐天下不乱之人吗?可为何偏偏如今天下乱了,反而人人都急着将罪责推到她的身上,你们可曾想过?”
将士们听了他的话,不由思索起来。
是啊,钟娘子除了曾该是逆王的王妃外,实则与这一场叛乱并无太大干系,只是众人听了那檄文中所言后,便都觉逆贼叛乱,都是为了她这个红颜祸水,可檄文里,分明还列了诸多其他叛军起兵的缘由。
裴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众人的表情,知不少人已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便又道:“难道这时候将钟娘子送回逆王身边,叛乱便会停止吗?”
话音落下,将士们皆是一愣。
其中一个想了想,迟疑道:“恐怕……不会停止……谋反叛乱,历来都是要夺权篡位的,哪里会只要一个女人……”
旁边众人听罢,纷纷觉得有道理。
裴济扯了扯唇角,冷道:“昔日吴越之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兼以美人计惑吴王夫差,致夫差终成亡国之君。后世诸人不乏将灭国之缘由归咎于美人计之上,可细想,若夫差贤明,如何会连年征战,使国库空虚,又如何会放虎归山,对韬光养晦,日益壮大的越国视而不见?究其原因,多在夫差。”
“什么人,才会将一切罪责都推到旁人身上?唯有无能之人。”
“狼子野心之人明知叛逆之举当不为天下所容,这才要拿无辜的女人做借口!”
他字字清晰,句句有力,深深打在将士们的心坎上。
方才发问的那个将领蹙眉想了半晌,忽然猛一拍大腿,道:“将军说得不错,统统是借口罢了!我等糊涂,竟轻易就被人搅乱了理智!”
“嗯,如今想明白了便好,别被他人牵着鼻子走。这天下,还有无数无辜的百姓因战乱而受牵连。”裴济望一眼面色都已变了的将士们,道,“若都想清楚了,便休整半刻。半刻后,出发支援蒲津渡!”
……
另一边,丽质在石泉等人的护送下,与大长公主一路往东南向快马加鞭行去,一直到傍晚的住处,中间不过歇了两回。
因不想暴露行踪,他们未住驿站,而是挑了城中最寻常的逆旅暂居。
逆旅皆是民间百姓自营的,自然比不得宽敞舒适的驿站,即便已挑了最好的屋舍,也不过是比她们平日所居的寝室旁的侧间稍大些罢了。
丽质倒不挑剔,只让店家洒扫干净,便转身替身旁手指不能动弹的青栀披了件御寒的外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