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里沉郁更甚,低着头默默行到一处树影下,也不顾地已被冬日的严寒冻得硬邦邦,敛了衣袍便坐到树下,抬头望着夜空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周遭连巡逻的人与次数也变少了,一切真正归于寂静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轻而缓的脚步声,伴随而来的,是冷硬的地上,残枝断木被踩出的细微声响。
裴济猛地回头,正对上一双熟悉的杏眼。
冬日的凄凄冷月映在她的眼瞳中,忽然变得温柔动人。
“三郎,原来你在这儿。”丽质微笑着走近,与他一同席地而坐。
裴济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将目光落在她身上,见她披着氅衣,坐下时,也将氅衣垫在了身下,这才将视线移开。
丽质掩在氅衣下的两条胳膊伸出,轻轻挽住他的左臂,将脸靠在他肩上,忍不住嗔道:“你的衣裳都这么凉了,可别再冻下去了。”
裴济蹙眉,想伸手将她推开些,她却挽得更紧:“你放心,这时候没人看得见。再说,这是你麾下的军营里,我不信你难道还管不住将士们的嘴?”
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也相信他定已想好了如何应对。
果然,裴济没再将她推开。
良久,他无奈地轻叹一声,慢慢将她搂在怀里,替她将氅衣裹得更紧,哑声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再受一点委屈罢了。明日待你和母亲离开,我会先在军中将你的事都解决了。”
丽质的身份十分敏感,前面又有叛军虎视眈眈,行军之间更是艰苦异常,她不适宜留在军中,还是得走先前已探好的正能避开叛军的路南下至扬州暂避。
至于母亲,年岁也已大了,亦不能再横穿处处有叛乱的北方往裴家祖宅去,便只好也跟着丽质一同暂往扬州去。
虽然先前已同丽质说过此时,眼下他还是忍不住又解释一番:“你放心,我已同母亲说过了,先前的事,是我冒犯了你,错都在我,她素来性情宽和,心里即便不喜欢你,也绝不会多加为难。”
说着,他顿了顿,嗓音间的干涩更甚:“她又才知道了父亲的事,正有些伤心,还要烦你路上能多体谅、迁就些。”
丽质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是他的母亲,他已替她做了这么多,如今不过要她体谅一下大长公主,哪里又不应的道理?
只是,看着他这一副事事周到,什么都已提前想好的样子,她心里愈加柔软,忍不住心疼起来。
“三郎啊,你自己呢?”她伸手抚摸他映在月色下的冰凉面颊,“你替别人考虑了这样多,可是你自己呢?你说公主伤心,需人体谅,你难道不是也一样难过吗?”
他也是才听闻了父亲的噩耗,又才与相处二十余年的表兄决裂,怎会不难过?可他从始至终,都一直让自己忙碌不已,处处想着别人的事,半点没将心思留给自己。
丽质想,她这辈子自诩的冷硬心肠,在他这儿大约早已不复存在了。
明日分别在即,她思来想去,始终放心不下,这才特意趁着四下都已无人时来看一看他。
裴济没说话,只是眼神闪了闪,凝视着她盈盈的杏眼,素来沉静深邃的眼眸里,竟慢慢渗出一层湿意。
连日的重压下,她的温柔终于让他时刻紧绷的情绪有了一丝裂缝。
丽质摸摸他的脸颊,伸手张开双臂,将他拉到自己胸口,用宽大的氅衣将他的脑袋盖在里面,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后背。
裴济起初浑身僵硬,像不习惯松懈下来似的,可片刻后,却慢慢伸手环住她的腰,将脑袋深深埋在她胸口,默默消解着压抑许久却不得发泄的情绪。
他双肩时不时的无声耸动。
已十几年不曾掉过泪,却还是在今日流了出来。
幸好,他并非孤身一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慢慢恢复平静,又在氅衣的遮挡下擦了擦眼角,这才慢慢坐直身子,肃着脸道:“再这样下去,我恐怕要闷坏了。”
丽质闻言,忍不住轻笑一声:“我可舍不得将你闷坏。”
月色下,她双眼盛着月辉,清亮而温柔,似乎有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裴济静静注视着,忍不住捧着她的脸颊,俯首亲吻那双杏眼里的温柔月色。
“丽娘,多谢你,我已好多了。”
第113章 质问
第二日一早, 天还未亮,军中将士们便已迅速起身,将一切收拾妥当。
照计划, 今日辰时之前,就要出发赶往蒲津渡。皇甫靖因有了四万河东军的支援, 一下士气大振, 可对上人数倍于自己的叛军, 仍形势严峻,须得背水一战。
军中一向纪律严明,定的是辰时, 可到卯时四刻, 所有人便已整装待发,就连丽质也被其中氛围感染,天未亮便起身收拾好, 坐在马车上捧着干粮啃。
裴济例行巡视过后,便到车边来看她, 见她捧着块硬邦邦比自己脸盘还大的胡饼吃力地咬着, 不由有些心疼:“你稍忍着些,我已吩咐过了, 等过两三日,你出了最乱的这块地方, 便能吃得好些也睡得好些了。”
丽质饮了口水,艰难地将一口胡饼咽下, 擦了擦嘴角地碎屑, 笑道:“我没事,只要一想到已离开了那里,便是吃糠咽菜也觉得快活。”
她说着, 仔细看一眼他的面庞,见他除面颊下方冒出了些许胡茬外,整个人仍是精神奕奕,并未因连日的奔波而显露多少疲态度,这才放下心来,又问:“大长公主如何了?你可去看过了?”
提到母亲,裴济摇摇头,眼神里有些黯淡:“母亲也不知如何了,还未出来,我正要去看看。”
丽质闻言,忙让他快去。
营地里仅剩下大长公主最后一座营帐还未收起来。军中将士们都体谅她的心情,无人敢去打扰,只远远地等着。
裴济手里捧着干粮,站在帐外,正踌躇着如何开口,里头的人却忽然出来了。
“母亲。”
大长公主已穿戴好了,虽面色惨淡,全然没有平日开怀慈和的样子,可眼神里却不再只有毫无生气的悲痛。
她四下看了看,见众人都已等候在旁,便吩咐舒娘:“将水囊和胡饼都送到马车上去吧,一会儿我在车中用。”说着,她冲裴济道,“是我晚了些,耽误了你的时候。”
“母亲——还好吗?”裴济将干粮交给舒娘,仍有些放心不下母亲,不由扶住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