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让段铭承永生难忘的画面——
呼啸的海风将天空的云片撕得粉碎,又将碎片卷了个干净,碧蓝澄澈的天空下面,怒浪不断拍击在礁石上,在半空散碎成漫天的水花和泡沫,就是这宛若天女散花般的景色之中,一抹纤细窈窕的身影从礁石上一跃而起,轻盈而又义无反顾的一头扎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他根本来不及呼唤或者制止,眼睁睁看着少女的身影被浪涛吞没。
段铭承心急之下挣扎着想要起身,但他此时此刻哪里还有力气,反而牵扯到了胸前的伤口,剧痛如同疯狂游走的毒蛇,从伤口直蹿入他的胸腔,又一路蹿入了脑海。
一阵难以抑制的剧烈呛咳之后,段铭承再一次尝试着起身,一手扶着礁石,一手撑着既明作为倚靠,平日里无比简单的动作此刻竟都让他眼前发黑,终于慢慢站起来之后,顾不得自己摇摇晃晃的,只迫不及待的眺望着大海,搜寻着纪清歌的身影。
狂风大作的海面上浪涛滚滚,不断动荡起伏的海浪之中,半晌才寻到了一个很小的黑点,那应该是纪清歌努力探出海面呼吸的头颅,却又在下一刻就再次被大浪卷没了影子。
——这样的海浪哪怕是海边渔民都是停船不出的,她此时下水是要做什么?!
不要命了吗?!
段铭承心中焦急如火,但此时的他却什么都做不了,这样无力的时刻,从他儿时之后就再也没有经历过了。
那时还是前周戾帝在位的期间,他还只有六岁,却也已经在父兄教导下开始习文演武,家中聘的武师不止一次的称赞他在武学一道上的天赋惊人,然后……此语就不知怎的,竟然传入了戾帝裴华钰的耳中。
借着秋狩的名义,裴华钰强令他父兄带上了才年方六岁的自己,他至今都还记得,裴华钰是如何当着所有人的面点他出来,当众说既然人人都说段家二子天赋秉异,不妨同往。
然后……就强行带着他去惊动了一群狼。
激怒了狼群之后,裴华钰将他独自丢在狼群之中,自己则坐在马上带着护卫饶有兴味的旁观。
不管长大之后如何强悍,那时的段铭承也只有六岁,初习武道才刚刚一年,如果不是他兄长段铭启拼了命的一路赶来强闯了御林军的圈子的话,他早就被狼群撕碎了。
他兄长段铭启,曾经也是武艺精湛的少年,但在彼时众目睽睽之下牢记着父亲段熙文临行前千叮万嘱的藏拙二字而只能笨拙的防御,在终于等来了其他一同参与秋狩的官宦子弟和护卫联手驱散了狼群之后,段铭启已是浑身浴血。
而那高坐在马背上的戾帝,却只是意兴阑珊的丢下一句——不过如此,可见人言不可信,便就扬长而去。
那一年的秋狩,让他兄长段铭启右腿和左臂都伤得不轻,虽然经过救治,腿部侥幸没有落下残疾,但左手却再也不能用力抓握。
而他自己在狼群撕咬之下险些废了右手,至今右手拇指根部仍有一处抹不掉的伤疤,若是再深半分就要伤了筋脉,拇指若残,则不能握剑,不能执笔,他父亲段熙文费尽了一切心机和人脉,好容易才没让他也落下残疾。
也是那个时候,段铭承明白了一个道理——为人君者残暴不仁,对于臣子而言是意味着什么。
而后数年之间,随着他年纪渐长,也明白了,对于百姓,对于天下,又意味着什么。
当年挡在幼小无力的他的身前的,是他的兄长,今日,挡在他身前的,是纪清歌。
段铭承心中百味陈杂,只拼命眺望着海浪翻飞的茫茫大海,寻找着纪清歌的影子。
他自十六岁进入朝堂,掌管飞羽卫至今,直面过的生死不计其数,也不止一次亲眼注视着他人的性命流逝,有该死之人,也有不该死的,甚至还有朝夕相处的亲信下属,而唯独只有这一次,段铭承心中却升起了恐惧。
那个双瞳璨若星辰的少女,看似乖巧温顺,实际内里却是绝不妥协的姑娘,她的归宿绝不应该是这一片无情的大海!
终于,就在段铭承几乎要被心中的焦虑和恐惧逼得发疯的时候,远处的海面上又一次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段铭承死死的咬着牙,一瞬不瞬的注视着那在浪涛之中若隐若现的人儿。
纪清歌入水之前没有想过海浪竟然会如此剧烈,她是看见风浪不小,但对于一个内陆长大的人,海浪真正蕴含的力量,她却没什么体会,之前虽然海中游了一天两夜,但彼时却是风平浪静,所以当看到远处的海面上飘着一块疑似船板的东西的时候,她想也没想的就下了水。
然后,她才明白自己的这一举动到底有多冒失。
海浪的巨大冲击力让她难以保持自身的平衡不说,甚至连仅仅是让自己浮出水面都有困难。
一波接着一波的海浪拍在身上,每一次都如同一只巨手将她按入水中,她使出全身气力才能重新浮出水面。
……回去?
退缩的念头才刚刚浮现,就被纪清歌否决了。
不管远处那一个若隐若现的漂浮物到底是不是船板,既然能在海面漂浮,就是眼下她最需要的东西!
她和段铭承想要尝试凫水去到洋流路径,若是没有一个可以歇力的漂浮物来承托的话,就不可能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