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决唇角紧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那少女紧张地揪住了衣带,扯了好几下才镇定下来,抬起头来,鼓起勇气说:“我,家里一直都瞒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今年,家里又要给我议亲,我才知道……”
霍决点点头:“你与他的婚事既已经退了,自然是要再议亲。”
“可是,”少女很茫然,“可是,以前他写信说叫我要读书,我读了,书里说,好女不侍二夫。”
“都是骗人的。”霍决说,“那些书都是男人写的,要哄女人听话,自然要这么教她们。”
从前连毅哥哥给月牙儿写信,除了给她寄好吃的好玩的,还叫她要读书。
不要做睁眼瞎,他说,不读书不明白道理,容易被人骗。
月牙儿的娘给月牙儿念信,念得直笑。月牙儿管娘要书看,娘就丢给她一本《女儿经》,教她念。《女儿经》不好看,后来月牙儿开了蒙识字了,喜欢偷偷看哥哥藏起来的那些讲游侠故事的话本子。
后来有一天,娘突然告诉她连毅哥哥这么久没给她写信,原来不是因为之前她们告诉她的那样她大了要避嫌,原来是因为霍家已经没了。她的婚事也没了,所以现在要给她再议一门亲事了。
从前教她好女不侍二夫的是她,现在因为不肯议亲气得打她的也是她。
说的和做的为什么这么不一样,温蕙想不明白。
第5章
“可这样不对。”那姑娘有自己的想法,“不能人家好的时候就贴上去,人家落难了就背信弃义。”
她的目光里还带着天真的固执,显然是迈不过自己心里这道坎。
“并不是。”霍决却说,“温家不曾亏欠他。他全家都判了斩立决,是你家花了大钱才保住了他一命。为了这个,家里连你的嫁妆都卖了,你不知道吗?”
温蕙恍然。
“是卖了我的嫁妆吗?”她想通了,“怪不得我娘这两年一直发愁,使劲攒钱。”
霍决道:“是他带累了你,你怨他吗?”
温蕙却比他想的更豁达,道:“我怎么会怨他。我的嫁妆能帮上他,这是多好的事。”
霍决沉默良久,道:“所以,你不欠他的。”
“我明白了。”温蕙问,“那我是可以再议亲的?”
霍决点头:“自然可以。”
得了他这句话,少女的肩膀忽然松了下来。仿佛一直以来背负的什么罪过被宽恕了似的。
“那就好。”她说着,眼圈却红了。
“所以,你千里迢迢,就是来跟他说这件事的?”霍决漠然地问。
“不是,当然不是。”温蕙无措地否认,生怕霍决不信她。
霍决问:“那你来干什么?”
眼前这个人,与从前书信里那个人全然不一样。那些字里行间透出来的亲昵和关心在这个人身上都没有。他相貌俊美,却冷硬如磐石,疏离如远山。
月牙儿心里的连毅哥哥,不该是这样子的。
“我,我来的太晚了是不是?”她期期艾艾地说,“这怪我。两年没有书信,我早该觉出不对。我该在他一出事就来的,你,他……你叫他别生我的气。”
霍决把目光别到一旁:“他不生气,他根本就没期望过你来。你就不该来。”
温蕙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我必得来的。”她说,“我和连毅哥哥从小订亲,他每年都给我写好多信,送好多东西,比我亲兄长对我还好。我原不知道他出了这样的事,我现在知道了,也没本事帮他,可我有几句话,一定要对他说。”
霍决咬牙:“你说,我转告他。”
温蕙望着面前这个一丝熟悉感都没有的青年,深深地吸了口气,鼓起勇气说:“我爹常说,脚踩泥地头顶天,只要用力,能在地上踩出路来。”
“我千里迢迢,从青州到这里,迷过路,丢过钱,被人坑过,被蛇虫咬过,就是想见他一面。”
“我就是想跟他说——人这一辈子,不止一条路可走,他如今不过是换了另一条路罢了。难些,但一定要走下去,活出个人样。”
“我,我说完啦。你……既替他听了,能不能替他答应?”
霍决抬眸看她。
少女没有绞过脸,皮肤上还能看见浅浅的绒毛。不过是个半大的丫头片子,很可能是生平第一次出远门,走远路。
就为了来跟他说这么一句空洞的废话。
霍决觉得可笑。
可他笑不出来,非但笑不出来,看着面前青涩的少女紧抿着嘴唇,黑亮的眼睛傻傻地、倔强地看着他,仿佛不等到一个肯定的答复不退缩似的样子,一股子酸涩之气莫名便冲上眼眶和鼻腔。
连毅哥哥:月牙儿昨天偷吃松子糖被娘发现,被打了手板,很痛。月牙儿不想待在这里了,连毅哥哥你快来把我娶走吧~!
连毅哥哥:你送的风筝和泥娃娃月牙儿收到了。娘叫月牙儿缝袜子给你做回礼,又嫌月牙儿缝得不好,她自己缝了几双给你,说是月牙儿缝的。你别信,针脚细的都是娘缝的,针脚大的那双才是月牙儿缝的。
连毅哥哥……
酸涩中,霍决的眼睛似是蒙上了一层水雾,看不清楚。眼前的少女仿佛缩小了身形,变成了那个书信往来,字里行间都透着傻傻的天真的小小未婚妻。
那些年,他一直在等着她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