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月见惯了莫绯光鲜亮丽的模样,若非亲眼所见,她是不会相信眼前狼狈不堪,鬓发垂散的落魄男子是他本人。
莫绯十分艰难地来到一座荒冢前,冢前有块无字碑,他突然跪在碑前,用指腹细细摩挲着碑面,在墓碑上用力刻了几个字,态度极为虔诚。
写完后他注视良久,应该是觉得很满意这个作品,那张惨白的脸上挤出了一撇欣慰的笑容。
朽月不好奇他刻了什么字,因为她已经见过那块石碑了。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此人尤为爱笑,在这种情况下也笑得出来。
以前莫绯听人说话时就爱看着别人的眼睛笑,连说话的语调都浸润着丝丝笑意。
这么说来,似乎印象里枯阳也喜欢笑,但两人的笑风格迥然。
一个是笑得深情款款,有点惑人至深的危险余味,另一个因为心境通透澄明,时时心系众生,刻刻心怀天下,所以笑起来慈悲悯人,豁达乐观。
朽月思绪扯远了,这两人本就风马牛不相及,不知道她为何会由此联想到枯阳,可能是别人对她笑的时候她会自动将画面印刻在脑中。
在她晃神的功夫,莫绯那边已经在刨土了,他身后的纸鸢面色不忍,关切地问道:“莫公子,你受了很重的伤,我下山去帮你找大夫吧?”
莫绯回过身冲着纸鸢苍白一笑,他指着自己被打穿的心口道:“大夫是医不好我的,我这里没了心,任凭他术精岐黄也回天乏术,还不如认命地为自己找块墓地比较实在。”
真是个实在人,朽月不得不为之叹服。
纸鸢有些难过,她用哀切的眼神定定地望着莫绯,准备蹲下帮他一起挖,但是被莫绯拒绝了:“别弄脏了你,这种粗活是男人干的。”
在这种时候还不忘蜜语甜言,朽月已经没眼看了,她悲哀地想原来这人连临死前都是这副德行。
谁知接着莫绯又道:“白陌看见了会嗔怪我没有照顾好你的。”
朽月眼角一跳,此人大概是故意说给她听的罢?再说她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吗?她连这位‘实在人’刨她坟的事都忍了,这算是圣母级别了吧?
“公子,此处好像是别人的墓,为何你要选在这里?”纸鸢弱弱地问了一句。
“这里葬的不是别人,这里面躺的是我久爱而不得的人,所以我死后想跟他葬在一处,也算是了却最后的心愿。等不来他,与他前世的尸骨合葬在一起也是一样的……”
莫绯说罢突然吐了一口血,从他胸口汩汩流出的红色液体已与衣袍混洇成一色,那种鲜红而浓稠的颜色刺目非常。
纸鸢见之惨状忽地蹲在地上啜泣起来,泪珠如豆般颤颤滴落,痛如心绞。
“纸鸢姑娘,别哭了,你应该为我高兴才是。”
莫绯小心翼翼地拍着她削瘦的背安慰道:“你看,我还要多谢你呢,若不是你拦下那人,我连选择自己最终栖身之地的机会都不会有,就更别奢望能够保全这副残躯了。”
朽月茫然费解,为何杀莫绯的人会因为纸鸢而放过他?
她忽然想起来了,纸鸢曾提到过有段记忆变成了空白,之后全然记不起行凶者的模样,难不成纸鸢与莫绯的仇家是认识的?
朽月一言不发地观望着,事实上在她面前的只是一段幻影,这回她无法参与其中,第一次觉得当个旁观者反而会比较轻松。
然而,她没轻松多久,因为埋藏至深的石棺露出来了,莫绯挥袖一掀,棺盖猝然打开,露出了一具被岁月湮没,深藏地底的白骨。
莫绯看了眼棺内,神情松愣片刻,顿时了然。尸骨线条柔细,分明是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
朽月第一次看见他笑得像个稚子般无暇,仿佛刹那间卸掉所有的负重和枷锁,轻身归去。
在几片楹兰花瓣落下的间息里,莫绯倾身钻进棺中侧躺于白骨旁,从朽月视线中消匿不见。
朽月默默走到墓旁,垂眸俯视,莫绯抱着她的尸骸躺在里面,死时嘴角上凝固着一抹浅淡笑意。
听说人死前所有一生的记忆都会似水涌来,不知莫绯死的时候可有回忆起她来,或者魔可能比较没心没肺,认为一生太过沉冗,没有回忆的必要。
朽月想起前世时自己死的那一瞬间,正如莫绯这般如释重负,也真的什么都不曾回忆,单纯觉得能就此消失在这个世间是一件莫大的幸事。
虽然她现在也是这么觉得。
朽月探身去观察莫绯的伤口,不觉讶异,他的胸口有一个漆黑的大洞,这不是让人打穿了心脏,而是被人用烈火烧空了胸膛!
她历战无数,对这种攻击方式是十分叹服的,简明扼要,不拖泥带水,直取魔元,将对方一击致命。
魔心乃恶之源泉,也是魔的命门所在。俗话有云,打蛇要打七寸,除魔要除元心。
意思是灭了魔的躯体还不算,还要将他的元神销毁才算真正杀了他,这是很浅显的道理。
不过也有例外,有些道行高深的魔头无法轻易毁其元神,只得用真火焚其心使之从躯壳剥离,再缚其灵投入丹炉中炼化才算完成。
如此一看,莫绯应已逃过一劫才是,但奇怪的是他的元神非但没从躯壳中剥离,朽月也无法探查到他躯壳中的元神。也就是说,莫绯元神已溘然消寂于天地,不复存在了。
朽月平静地起身,突然觉得面对这种场面她不该表现得这样镇定,前世葬她的人为现今刨她坟的人送葬,现今的她却容许着自己前世的尸骨和别人合葬一处。
这样的画面是极其诡异的,她居然全程看了下来,更莫名其妙的是她还有闲心去检查别人的尸体……
她一定是疯了,呆在这个幻境中太久,思绪混乱,虚实不分!
朽月刚想离开,眼前的一切也随之轰然分崩离析,跟着她的思绪继续转入到下一个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