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答案错了吗?”杨衍问。
“不只是对错的问题。”高乐奇道,“如果祭司跟贵族是神需要的,那么祭司院就是神所允许的存在。而且你说是替萨神管理人民,萨神需要人替他管理人民吗?这岂不是说萨神无法管理人民,需要祭司与贵族帮忙?这是渎神的说法。”
杨衍一时语塞,他真想不到一个简单的问题背后能延伸出这么多答案。
第二天奈布巴都便出现流言,说杨衍哈金是个骗子,他其实是来自关外的盲猡,对经文一窍不通,甚至有人说任一个部落小祭都能在经文上驳倒杨衍哈金。当然,说这话的人免不了另一番质疑:杨衍哈金可是经过古尔萨司认可的,难道古尔萨司会犯错?也有人说或许古尔萨司也被骗了,他毕竟是人,不是先知,是人就免不了犯错。
于是有了另一个声音,让杨衍哈金与小祭辩论教义或讲解教义。萨神之子不可能不理解教义,当年的萨尔哈金可是凭借教义将祭司院拔擢到前所未有的地位。
甚至有人说,祭司院有小祭愿意跟杨衍哈金进行“鲜血辩论”。
“什么是鲜血辩论?”杨衍问。
“那是腾格斯时期的事。”高乐奇解释,“萨神不会允许错误的教义在世间流传,所以当对教义的解释产生争执时,就进行战斗,胜利的一方就是对的。腾格斯汗借着鲜血辩论在许多土地上散播教义。”
不就是谁强谁有理?杨衍心想,若真这样辩论,自己可能还轻松点。
“这样的鲜血辩论太野蛮,也不合理。”高乐奇道,“后来所谓的鲜血辩论是指辩论双方立下契约,失败的一方自尽以谢渎神之罪。”
不也是另一种野蛮?杨衍想。
“不过自从萨尔哈金之后,除了阿突列巴都,已经没人进行鲜血辩论,因为胜败实在太难判定,咬死了不认输的人太多。”
“那阿突列巴都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判断输赢?”杨衍问。
“打一场就知道了,死的人没资格宣扬教义。”高乐奇回答。
杨衍竟无言以对。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流言出现?几天前民众还在为哈金的出现而欢呼。”
“虫声。”高乐奇沉吟着,“掌管虫声的是希利德格,他有许多平民手下打探消息,反过来也能利用这些手下将流言散播出去。”
“再过三天就要巡视巴都。”塔克道,“不如缓个几天?”
王红插嘴道:“你要让哈金记得经文跟所有解释,得缓上三年。”
杨衍怒道:“你行你来!要是有人问起经文,我就指着你,你来回答!”
王红道:“我又不是娜蒂亚哈金。”
高乐奇陷入沉思:“这事不能拖,顶多多拖两三天。民众对哈金的期待正像烈火熊熊,不能等到火熄灭了才添柴火。”
塔克问道:“那该怎么办?”
“别让民众跟祭司有发问的机会。”高乐奇道,“我们只巡视,不停留,也不停下讲解经文。”
要把权力从祭司院手上抢回并不容易,必须先让杨衍哈金的影响力遍布巴都,高乐奇才能执行下一步计划。
与古尔萨司斗争,单是想着高乐奇就打冷颤,算了,想打冷颤还是回房找赵颖吧。
※
杨衍哈金第一次巡视奈布巴都是在身份确认后的第七天。这七天里,高乐奇不断嘱咐他该说的话该做的事,他只需俯视,不需开口,因为开口太危险。杨衍来自关内,对教义的理解并不成熟,如果道路被阻塞,他会派人用武力开路,当然他会极力避免这种状况。
一顶两丈见方,横四竖四八根拳头粗的木头贯穿,三十二人扛着的巨大座轿从亚里恩宫出发,台面铺着深红色绒毛毯子,白色火焰状镶边,上头有张金色扶手椅——这些材料全是高乐奇拆了塔克那辆大车,请了许多任务人在七天内临时拼凑起来的,因为做得比马车还大,险些出不了宫门。
队伍浩浩荡荡从亚里恩宫出发,杨衍披着件白色华袍端坐轿上,后头是骑着马的高乐奇、王红与守卫队长。沿途民众夹道欢呼,杨衍照着高乐奇吩咐只是点头,举手示意,并不说话。
虽然塔克早派了两百余名护卫清扫街道,但围观人潮实在太多,争先恐后夹道欢迎,许多人爬上屋顶只为就近一睹神子圣容。他们将鲜香水纷纷投掷到座轿上,喊叫哭泣,拜伏于地。
杨衍不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疯狂,在他宣布身为神子那日就在亚里恩宫前广场上见过这样的景象。第一次时他觉得荒诞,现在虽然还有些紧张,但已渐渐习惯。他把双手交握胸前,用最舒服的姿势坐在椅子上,让自己显得从容。
轿子转入祭司院附近街道,情况开始有些微妙的不同。
“骗子!”他听见有人大喊,“伪神!”
“他不是哈金!他是骗子!”
欢呼声中夹杂着隐约的骂声,人群中似乎有推搡斗殴,杨衍看去,几名男子正与周围信徒扭打。
他假作不见。
但随着涌入的群众越来越多,两百多名守卫还是太少,人群相互推搡,往前挤来,守卫队必须驱赶殴打才能勉强将人潮排开。杨衍见排开的人潮中有老人小孩,不禁皱起眉头,喊道:“别打了!”声音太小,没人听见,信徒们根本停不下来。他们狂喊着萨神之子的名号跪在道路中间不肯离去,要战士们将他们拽开,这景况多么难以置信,杨衍觉得有些头晕,甚至燥热。
与此同时,反对的声音渐渐汇聚,“伪神”、“骗子”、“假哈金”、“盲猡”,各种声音渐渐变大,跟在后方的高乐奇开始感到不安。
道路塞住了,就在祭司院东面的一处街道,满满的人山人海,单看数量已经不是守卫能闯过去的。高乐奇大喊:“让路!别阻挡哈金的道路!”
“杨衍哈金,请为我赐福!”有人大喊。
人群疯狂地涌向轿子,阻住去路,轿夫几乎被推倒,有人大喊着:“萨神之子,请为我们祈福!”“萨神之子,请您说说话!”“萨神之子,我有疑问,请您为我释疑!”
啪!啪!啪!木头和石块被从屋顶上扔下,有些甚至朝向杨衍扔来,杨衍挥手拨开。“伪神!”“假冒者!”的声音从屋檐上传来。
一名青年推挤着上前,看服色是祭司院小祭,似乎身怀武功,几下就挤到动弹不得的大轿前,高声大喊:“杨衍哈金,请为我讲解经文,为我解惑!”
“别阻挡哈金的銮轿!”高乐奇提起内力大喊,声音远远传出,“再不让开,我就要行使亚里恩赐与我的权力了!”说着拔出刀来,护卫队也跟着拔出刀来,显然是要武力驱赶。
在这里杀人会很不妙,但比起杨衍哈金第一次巡视就出丑,杀人起码可以立威,两害相权取其轻。
眼看护卫队拔刀,阻塞在前方的民众开始慌张后退,杨衍见到人群里有老人被推挤着,几乎要摔倒,一旦开始驱赶,这些人势必互相踩踏,造成死伤,忙喊道:“别动手!”
高乐奇喊道:“不要停下,前进!”
“停下!”杨衍大喊,“停下轿子!”
他同样用内力把声音传出,虽然他内力并不深厚,但足够让轿夫听清楚。截然不同的两个命令让轿夫混乱,杨衍站起身来高声大喊:“我说,停下轿子!”
这下总算让周围的人听见了,大家看见萨神之子站起身来,都不由得一愣。
“安静!”杨衍发令,“所有人站好!”
推搡停止了,即便后面的人想推,前方的人墙也稳然如山,随着号令通传,后方也无人推挤了。高乐奇不知道杨衍想干嘛,此时他无法再发号施令,他的命令不能跟神子抵触。
“骗子!”仍有零碎的木头与石头飞来,杨衍不理会,径自走向銮轿前方。一颗石头砸中他脑袋,“砰”的一声,鲜血长流,杨衍动都没动。
“抓住冒犯神子的人!”守卫队长大喊。杨衍举手示意守卫不要动:“收起刀子!”守卫们望了眼高乐奇,高乐奇点头,众人纷纷收起刀子,连站在屋檐上高嚷着骗子的反对者也噤声了。
“请神子为我解释经文!”最前方的小祭依然祈求着,跪倒在地,显得虔诚。
“你要我解释经文?”杨衍睁大一双红眼看着他,又望向另一边的青年壮汉,“你们要我为你们祈福?”
人们点头,竟有些害怕。
“你们为什么要请求我祝福?你们的祭司没有胜任这任务吗?”
这话一出,不止王红,连高乐奇都吃了一惊。
杨衍望向那名下跪的祭司:“难道祭司院没有老师教授你经文吗?祭司院如此失职吗?”
那小祭被他的红眼与威仪震慑,一时不敢答话。
杨衍或许无法解释经文,无法祈福,但他可是玄虚道长亲传,当了三年武当弟子,知道故弄玄虚这一套,也懂怎样假托于天,推卸责任。
“父神的照看不赏赐给只祈求而不努力的人,如果你们努力过,你们所做的一切都会在父神的照看下。”
“我来到人间并不是为了完成人的愿望,而是代施父神的旨意,而你们竟然要求我为你们祈福,为你们解答疑惑?难道父神会因为我而偏心,难道祭司院没有奉父神之名讲解真理?”
“父神让我降临人间,不为赐与你们不当受之福,不为你们解答疑惑,是为了遂行父于天上授与你们的使命!”
“是为了监督你们,让萨神的光遍照天下,让盲者得信,善者得义!是为了督促你们完成使命!”
“那是什么使命?”杨衍大喊。
“荣耀萨神!”有人回应。
“那是什么使命?”杨衍再次大喊。
“荣耀萨神!”“荣耀萨神!”群众们纷纷下跪,高声喊着,声音远远传出,如雷吼山鸣,连屋顶上那几名不信者也被感染,下跪于地跟着大喊:“荣耀萨神!”
杨衍的举止毫无失态,跟在銮轿后的王红见到这样的他,简直难以置信。
鲜血染红了白色的长袍,但此刻的杨衍却显得庄严,他一脸严肃,伸手蘸了脸上的血轻轻在舌前一舔。
“你们看到了,我是神子,但我与兄长萨尔哈金一样是凡人之躯,也会受伤。”杨衍道,“我需要你们保护我,像保护我的兄长一样,你们——能吗?”
众人拜服于地,高声大喊:“能!”
高乐奇赞叹着,杨衍的所作所为远超他的预期,不但没被祭司院打倒,甚至反击了祭司院。这场与古尔萨司的战争越来越有希望了。
王红疑惑着,这笨蛋总能在关键时刻想出办法,他要是不莽,一路上自己能少受多少罪。
而杨衍却想着:“他娘的,终于不用背书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