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暂且住在这,老奴照顾您。”金夫子回答,“等一阵子,说不定……老爷会回心转意,派人来找您。”
谢云襟觉得金夫子说辞反反复复,狐疑问道:“你不是说爹不会来找我?”
“做爹的肯定会疼爱孩子,有忤逆的孩子,哪有无情的爹?”金夫子道,“老爷说不定会来找您,只是他还需要一些时日想通。”
“你怎么知道?”谢云襟问,“爹对我还不够狠吗?”
“我也有孩子。”金夫子说道,“我懂当爹的心情。”
谢云襟一愣,他一直以为金夫子没有家人,因为他从没提起。他怎能扔下家人,在那阴暗湿冷的山洞中陪他十几年?
“你有孩子,你不想他吗?”谢云襟问。
“我经常想起……”金夫子脸上神情飘忽不定,像沉思,又像难过,“但想也没用。”
他领着谢云襟回到小屋,坐在屋门前讲述起往事。
那又是另一个故事。
金夫子本名金隐言,桂地宜州人,父亲经商,家有余产,让他拜入当地门派齐天门学艺。他文武双全,新娶的妻子不仅美貌,还是他青梅竹马的远亲表妹,正当他踌躇满志,以为能干下一番事业,却不想飞来横祸。
有人栽赃密告,诬陷他一家走私贩盐,齐天门受审此案,主审的就是他掌门师父。他家人一个劲叫冤,掌门师父却置若罔闻,将他一家十四口全数下狱,金夫子身陷囹圄,父母亲戚大半死于狱中,其余兄弟熬刑不过,只能屈打成招。他本以为必死,唯恐拖累妻子,只得写书休妻,不想结案时却把罪行都问在他兄弟身上,他成了从犯。掌门师父说,看在他是自己亲传弟子面上减刑三等,逐出宜州地界,金夫子临走前还想再见表妹一面,可亲戚说表妹已经改嫁,说他背着案子,别来走访徒惹晦气。
他亲人无故死绝,不知仇家是谁,怨恨师父冤枉自己一家,师徒义绝。他也想过上告点苍洗刷冤屈,几次上告都说罪证确凿难以翻案,金夫子满腔怨怒无处发泄,便想行刺师父报仇,然而齐天门是桂地第二大门派,势力庞大,师父武功高强,随从更多,非他一人之力能成。
“我想请夜榜帮我报仇,但请到足够的帮手刺杀齐天门掌门要很多钱。”金夫子说着,“我学着经商,可惜时运不济,白了三年功夫,寸金无收。当时穷途潦倒,一咬牙,想着我行刺师父困难,不如去行刺师父的独生子,拼着一死让师父绝后,也让他知晓亲人死去的痛苦。”
“我暗中潜回宜州,化妆成乞丐守在齐天门外,准备趁师父儿子出门时行刺,没想却见着个意料之外的人。”
“是我表妹,也是我妻子,她嫁给了师父的儿子。”金夫子说着,“我怒火中烧,心想为什么嫁给他?天下人这么多,为什么非得嫁给我仇人的儿子?一时怒上心头,便想杀了表妹泄愤,于是尾随在她身后。”
“没想倒是她先认出我来。她把我引到暗巷,哭着问我怎么回来了,我本要动手,见着她又不忍心,问她为何如此狠心,难道天下无人可嫁,非要嫁给仇人之子?”
谢云襟听着,隐约猜到真相,但还是听金夫子说下去。
“原来一开始害我的人就是师父。我成亲那日,他儿子见着我表妹,神魂颠倒,于是暗中陷害我,表妹为了救我,嫁给师父之子,我才得以轻判。”
“表妹又说了个秘密,原来她当初改嫁时已有身孕,这胎又生得晚,师父儿子没有起疑。”金夫子道,“当下我就想带着妻儿逃走,可表妹说齐天门家大业大,定然逃不掉。”
“我知道表妹说得对。一想到自己有个儿子,想死的心就烟消云散,我还没跟儿子相认,还得陪着他长大,看他娶妻生子,就这么死了,我不甘心。”
“我让表妹好好照顾儿子,待他日大仇得雪,再来携他们母子共享天伦,之后便离开宜州,找着机会加入夜榜。”
“我努力习武,干些收金买命的勾当,刺杀好些个商贾要人攒钱报仇,老爷见我能文善武,办事利落,提拔我做他护卫。别瞧说得轻易,我进夜榜十二年才终于见到老爷一面,等我凑足了报仇的钱,恍恍惚惚已过了二十年,才跟老爷说了这事。”
“老爷说要是早说,一早就处置了,也不用多耽搁这三四年,派了‘归去来’与‘闻声不见人’两位高手领队前去。这两人在当年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没个二三百两等闲请不到他们出手,少爷您瞧,这就是老爷的权势,他随口几句话就能派出两个顶尖高手帮我。”
“我回到宜州,才知道师父跟表妹先后病逝。有了这两个高手帮忙,又是敌明我暗,报仇不难,我思子心切,先与儿子碰面混熟,寻着个机会把身世告诉他。”
“少爷猜得着结果吗?”金夫子苦笑。
“他不知道自己身世,定然不相信你的说辞。”谢云襟道。
“他知道我是他亲生父亲,原来表妹早就偷偷跟他说过真相,要他别认贼作父。”金夫子道,“他说,我要报仇尽管去,他不拦着。”
“但他不会认我,也不会跟我走。齐天门两代都是单传,他有个大门派继承,有财富地位名利。他说我一天都没照顾过他,没为他出过一文钱,没喂过他一口饭,他为什么要丢下门派掌门的身份,认一个在夜榜当刺客的爹?”
“他要我快些动手,把他现在这个正当盛年的爹杀了,他就能继承他爹的门派,让我有多远走多远,之后他会对我发通缉,发仇名状,追杀我替他爹报仇。”
权势财富就像深渊,会让每个人坠下。
“他又说,他继承仇人家业已经算为父母报仇,剩下的他都不管,归去来听了他这忤逆说辞,气得想一掌劈死他,还是我苦苦劝下。那毕竟是我孩子,我的血脉,他说的也对,我一天父亲都没当过,怎好二十年后腆着脸跟他相认?再说他要真狠得下心,大可先假意奉承,等我替他杀了养父再杀我灭口,那就真无人知晓了,可见他心底还是有我这个爹的。您说是吧?少爷。”
谢云襟摇头:“这只是你帮他找的借口,他没想到这层,又或者忌惮你的帮手,只想利用你尽早杀他养父,他是无情无义的人。”
“少爷,您怎么这么说!”金夫子涨红着脸,“这就是眼观大局!争权夺利本来就要六亲不认,古代帝王家这种事常有,他拎得很清!”
谢云襟不想与金夫子争辩,问道:“后来呢,你报仇了?”
金夫子点点头:“杀完仇人后,我想再去见儿子一面,归去来劝我不要,但我还想在临走前听他叫我一声爹。我潜入齐天门,见着他,他呼喊刺客,派人追杀我,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
“但我一点也不怨他。”金夫子低声说着,“离开宜州后,我最后一点念想也没了。夫人过世,老爷想找个信得过的人照顾您,我了无牵挂,又想报答老爷恩情,就来陪着您。”
“少爷,您懂了吗?这就是父子天性。老爷毕竟是您父亲,总有一天他会想通,会像老奴疼爱孩子一样疼爱您。”
天已经黑了,金夫子颤巍巍起身,说完这个故事竟让他好似老了十年。他回到屋里,点起光线微弱的油灯,小屋不比鬼谷殿,油灯得省着些用。
谢云襟似懂了,又不懂,或许这不是懂不懂的问题,而是信不信。
许多年后,他遇见一个人,他有时会希望那人像个金夫子儿子那样的儿子,或者有个像自己父亲一样的父亲。
但他更希望他不是那样的儿子,也没有自己那样的父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