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有理,于是唐绝便请戏班在院子里唱戏。唐绝知道弟弟喜武不喜文,把一本《三国》从桃园三结义唱到斩马谡,唐孤看得索然无味,借口兆头不好——一个蜀中唐门,唱些蜀汉灭亡的戏码做啥?把戏班遣散。
唐绝又找两个能歌善舞、细心体贴的姑娘服侍唐孤,唐孤向来不好女色,直接送给孙子当通房丫鬟。
他自幼尚武,不似哥哥风流,不懂诗文也不懂乐器,酒是越烈越香,珍馐美食重辣重咸便是好滋味,也无其他癖好,这些唐绝当然知晓,于是便教他种。唐绝把自家珍种的山茶连土带地搬来他家院子,教他裁枝修剪。他闲着无事就去修剪,没半个月,唐绝再来时只说:“别再修了,再修下去整株都没了。”
唐孤知道二哥关心自己,又觉唐绝年事已高,三天两头从唐家大院颠簸着来陪,过意不去,听说灌县近年来不少富豪都兴逗鸟,鸟客们聚在城里最好的天香馆品鉴,为了让唐绝安心,便让人重金买来一对画眉,听着叫声嘹亮,挑个好日子,清晨就拎着鸟笼往天香馆去。
天香馆才刚开门,唐孤便到,要了二楼贵宾厅。店小二见他衣着华贵,拎着鸟笼,知是贵客,只是面生,引他上楼。
这几年灌县鸟客渐多,许多饭馆都在墙上钉架子,方便悬挂鸟笼。唐孤挑了靠街视野最好的座位,将鸟笼挂上,才刚坐下,店小二上来招呼道:“大爷,说声对不住,这座位有人了。”
唐孤冷冷道:“我没瞧见人。”
店小二忙道:“这是前甘孜总管唐佑唐大爷的位置,他儿子是……”
“我管他儿子是谁。”唐孤道,“我就坐这。”
店小二见他蛮横,不敢多说。唐孤点了几碟小菜,一壶清茶,呆呆望着街上。
半个时辰不到,陆陆续续来了几名鸟客,都是当地富豪名门。一开始都是老人,渐渐有些中年人,挂好鸟笼,见唐孤占了位置,又不知底细,不禁侧目,唐孤也不睬他们,只是看着街上发呆。
鸟客渐多,客栈里渐渐嘈杂起来,除了鸟鸣声,还有各家鸟种品评,你夸我叫声嘹亮、精神十足,我夸你羽翼丰满、五色斑斓。唐孤那对画眉孤零零挂在那,既无人问也无人夸。
逗鸟本有许多讲究,如何照养,如何训练,当中门道繁多,唐孤也不懂这些,他就知道这对画眉了上百两银子,够买上几百只鸡。
又坐了会,一名年约六十有馀的华服老者拎着只百灵上楼,一眼就瞧见唐孤占了座位,冷哼一声走上前来,坐在唐孤面前,沉声道:“跑堂的没跟您说这是我的座位吗?”
“滚!”唐孤望着街上,看都没看他一眼,嫌烦。
那人自是唐佑。灌县里贵人多,他也不造次,只道:“大伙在这逗鸟,算是同好,好歹留个姓名,也好打招呼。”
“你不认得我?”唐孤转过头。唐佑皱眉,实在不认得眼前这无精打彩的老人,只得摇头道:“阁下不报姓名,也不让座,那就莫怪在下不客气了。”
他身后两名侍卫抢上前去,搭住唐孤肩膀,喝道:“主子问你话呢!”
唐孤正自心烦,肩一抖,手一抓一掷,一前一后将两名侍卫扔下楼去,只摔得两人呼爹叫娘。
唐佑见他形恶,武功高强,又不搭理人,冷哼一声,另寻一个位置坐下,挂上鸟笼,对左右吩咐几句,阴沉地盯着唐孤,眼神中满是狠戾。
众人都知道要出事,各自避得远远,却又不肯离去,一来想看好戏,二来这唐佑是前甘孜总督,虽是偏僻地,也是守门看户的大将。他性格阴狠狡毒,儿子又是刑堂要人,与堂主唐奕交好,素有诬人陷罪的传闻,只是不得实证,众人也想知道这老头什么来历,敢在唐佑面前如此嚣张跋扈。
约摸半个时辰,二十余人簇拥着一顶轿子在天香馆门口停下,一人晃悠悠走上楼来,望了唐佑一眼。唐佑点点头,那人往唐孤走去。
唐孤见来人走近,抬起头来问道:“奕堂主,你也来逗鸟?”
唐奕脸色顿时惨白,战战兢兢道:“七……七叔……您老人家也来逗鸟?”
唐佑的脸也惨白起来。他久驻甘孜,少入大院,这几十年间虽也曾见过唐孤几次,但眼前这无精打彩的老人实无法与当年意气风发、健壮威武的唐孤想到一块去。
唐孤点点头,皱眉问:“这时辰你还不去刑堂,这么闲吗?”
唐奕忙道:“这就去,这就去!”
唐孤指着唐佑问道:“这人又是谁?”
这一指只把唐佑唬得心惊胆战,冷汗直流。
“是佑叔。”唐奕忙回答,“是松太叔公的孙子。”
“莫怪我觉得面熟。”唐孤望向唐佑,问,“你明天还会来吧?”
唐佑吓得心跳都停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唐孤皱眉道:“人太少就没劲了。”
他站起身,提起鸟笼,众人才注意到他断了一条手臂。唐孤见他们瞧着自己断臂,心中不快,对着所有人问道:“你们都会来吧?”
众人尴尬点头,唐孤像是没发现这尴尬似的,拎着鸟笼悠闲回到家中。他对唐绝说自己找着了新癖好,每日早上都去逗鸟,唐绝不放心七弟,说要陪着,唐孤却道:“你身份高,人人都怕你,大家在那聊些鸟事,你若在场就拘谨,没意思。”唐绝听着有理,打听消息,连唐奕也说唐孤天天跑天香馆逗鸟,想他有了新癖好,安心不少,此后也少来打扰。
天香馆的鸟客们可就惨,那日以后,唐孤每日必定早来,把鸟笼挂架上,望着大街发呆。当天若谁未到,当场便问去哪,是何原因没来,每日逗鸟成了点卯似的例行公事。
他不说话也罢,说话更尴尬。某日唐孤站起身来,指着只鹦鹉说:“这鸟叫得有劲,声音比我这画眉都大。”
不冷不热两句话,也不知是嫌弃还是赞赏,总之第二天起,那鹦鹉便不再叫了,也不知是识好歹还是被主子毒哑。
还有一次,他指着别人的画眉:“比我养的都好看。”过几天,那画眉再也不见,根据主人说法,无端暴毙。
总之,别家茶馆逗鸟的客人谈笑风生,互说鸟经,或有角力,比羽色,比叫声,比爪喙整齐,整个灌县唯有这天香馆,一个个鸟主干活似的,辰时前报到,依序上楼,将鸟笼整齐有序一一挂在架上,点些茶水坐着,偶有交谈也是轻声细语,也不知怕打扰谁,直到午前唐孤拎鸟笼离去,这才如释重负,分道扬镳,回家收惊。
唐孤就这样逗了一年鸟,直到这日。
这日一如往常,唐孤拎了他那对画眉往天香馆走。照往例,那本属唐佑、靠街的好座位被他占了。他挂了鸟笼,往街上看去,却见窗外垂着一条绳子,在窗边晃悠晃悠,恰恰在唐佑座位边上,也不知什么用途。
唐孤瞥了一眼,也没在意。没多久,陆续来了几人,唐佑也到。他自被唐孤抢了座位,就坐在同靠街边的另一个位置上,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既不太亲近,也不太疏远。
唐佑坐下后,瞧见窗外垂着根绳子,直至窗户下沿,不免疑惑,伸手拉了两下,上端似乎绑在屋顶,很是结实,唤店小二道:“这绳子怎么回事?”
店小二也是一头雾水,道:“小的也不知道,我去问问。”
店小二正要离开,一条人影自绳索上急速攀下,唐佑吃了一惊,转头去看。那人右脚勾起,膝弯勾住唐佑脖子向下一扳,唐佑会武,正要反手去抓,那人左手攀绳,右手取出匕首戳入唐佑心窝,唐佑闷哼一声,登时气绝。
刺客?
唐孤早有起疑,见那人乍然现身,雷霆一击杀了唐佑,猛地抓住桌上茶壶掷出。这一掷力沉劲猛,砸中定要内伤。
那人左足横扫,将茶壶踢个粉碎,左手一拉,身子顿时上行。
想跑?唐孤飞身而起,跃出窗外,伸手去抓那人足踝。那人吃了一惊,料不到竟有这等高手,伸足踢开。唐孤一击不中,身子下跌,危急中抓住绳索,猛吸一口气,一拉绳索,身子猛然拔高几尺,趁上升之势右手疾向上探,重又抓住绳索,一发力又拔高几尺,只三下便翻上屋檐。只见那绳索绑在檐角上,显是早有预谋的刺杀,唐孤转头望去,一条人影踏檐急奔而去。
是夜榜杀手?唐孤向那人影追去。虽说此刻路上行人不多,但光天化日之下,这等明目张胆地刺杀,显然经过缜密算计。况且唐佑武功不差,虽然占了偷袭便宜,能一击得手,迅速脱身,也当真是艺高胆大,若不是遇上自己,只怕真让此人逃脱。
那人连跳几个屋檐,唐孤功力深厚,丝毫不慢于他。两人相距十余丈,那人眼看无法摆脱,回过身来,沿地掷出一物。
什么东西?唐孤见一团圆圆事物急速飞近,是条绊索?弯腰一抄,将绊索抄在手中。“这他娘的什么古怪暗器?”他想着,反手向那人后背掷出,劲力犹胜来时。
只见那石索远远飞出,离着刺客背心老大一截,也不知砸烂哪家屋角。 “操!”这不是他用惯的暗器,唐孤往怀中一掏,却是一空。
是啊,打从辞退卫堂堂主后,他便没带暗器的习惯,也用不上了。上回遇着刺客是什么时候,是被唐少卯偷袭那次?他打光身上的铁蒺藜,最后断了一臂,让二哥陷入险境。
真是老了,连个刺客都追不上。
唐孤怒从心起,这里可是唐门,这人可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杀人,这要能忍,他娘的何止是老,跟死了差不多。
他脚步不停,足尖一踢,掀起一块屋瓦,右手抄起,往那人身后掷去,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不止脚下没丝毫耽搁,手劲准头也没半点偏差。
这几下可不会落空,那人矮身避开。唐孤见他慢下,重施故技,连掷三片瓦片。那人纵身跃起,半空回身挥剑,连环三下将瓦片击碎,随即身形下沉,从屋檐落下。唐孤抢至檐边,纵身跳下,左右张望,两侧都是民房,并无行人,已不见刺客踪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