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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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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捕风捉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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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捕风捉影(下)

躲哪去了?唐孤皱眉。

这是有计划的刺杀,对方肯定连退路都想得清楚。

他想起当年三哥的事……

三哥唐寡本是掌事的竞争者,衡山名妓那件事后才彻底无望。他深恨冷面夫人,帮着大哥唐灭跟二嫂作对,大哥倒下后也余恨未消。

那时二嫂才刚当上掌事,许多人不服,于是设下毒牢,由他率领卫堂抓人,在毒牢里拷问私下反对她的唐门亲眷,很快就供出三哥的名字。果然三哥勾结几个大门派,想以得位不正为由,举事造反。

三哥得知消息,趁早从北门走,想循水路离开灌县。那是最快的方法,他的船就停在灌县外,只要让他走出城门,就再也抓不着人了。

那时他很犹豫,毕竟是自己兄弟,唐孤想过网开一面,放三哥逃走,但他知道三哥不会善罢干休,让他离开灌县,唐门必定内讧。

他在北门与三哥交手,那是一场恶战。三哥的武功很好,暗器学得比他好,他又不忍下死手,最后中了一箭,拗断三哥一根臂骨。自己养了半个月伤,三哥被囚在毒牢中八年,最终病死。

唐孤轻抚着断臂,往北门快速奔去。

这刺客把所有退路都摸清了,他没有消失,他在天香馆行刺,逃到这一大早少人行走的居民区,或许换了马,在刑堂搜捕前趁早出城,就再也无人抓得着。

这个时间,城门已开。灌县有六个城门,三大三小,跟三哥考虑的一样,走小门才不容易引人注意,三择一,有三成机会抓着人。

唐孤奔到城门边,远远见着一人骑着驴往城门外走去,那背影和佩剑,不就是那刺客?

他正要大喊,那人已出城。唐孤眼看不及,左右张望,见有人骑马经过,抢上一步,飞身而起,将那人揪下马来,策马直追。那人大声呼救,引来城门守卫,唐孤经过城门时,守卫以为他是抢匪,纷纷上前拦阻,长枪长刀都往他身上招呼。

“不长眼的畜生!不知道我是谁吗?!”唐孤盛怒大骂,足尖一点,旋身跃起,半空中连踢两脚,将两名守卫踢倒在地。他刚一落地,前后攻击又来,他是个暴躁的人,见前方骑驴的身影渐渐远去,更是焦躁,肘击一人面门,顺手夺柄长枪,使招横扫千军逼开周围侍卫,怒喝道:“我是七爷!作死吗?!”

这些守卫哪认得七爷,唐孤去客栈逗鸟也未携带令牌,这下有理说不清。那群守卫忌惮他武功高强,将他逼在城门一角,紧紧围困,等着友军来援。唐孤不想耽搁,挺枪冲出,枪身一抖,打趴一名守卫,左扫右劈,把长枪当个棍使,夺路冲出。

那刺客身影已小,显是骑驴急奔,唐孤猛提一口气追上。追不到半里路,看看距离没拉近,唐孤心中焦躁,忽听到身后马蹄声响,原来是守卫骑着马追来。

唐孤心下大喜,趁着头马逼近,猛然回身,倒转枪尖,使个回马枪将来人戳下马来,夺了坐骑翻身上马。后面守卫追上,挥刀砍来,唐孤回身抵挡,双脚一夹,那马飞也似奔出,长枪挑点抹勾,将逼近的守卫都打落下马。

他追着刺客,守卫追着他……就好像那时嫂子假装偷了帐本,他跟爹就躲在马车里,大哥领着人来追,更后头是二哥率人来救。

大哥过世多年,一家兄弟只剩下他与二哥、六哥了,六哥……很久没见着他了,他在凉山过得好吗?

马终究跑得比驴快,那刺客身影逐渐接近,他看见对方不时回头张望。

是谁要害唐佑?该不是与前些日子的昆仑共议有关?不过唐佑早已卸职,之前的身份是甘孜总管,难道是崆峒的人忌惮他?唐孤觉得不像,若说是仇家,反倒有几分可能。

那驴转向左边荒草堆,怎么回事?

是河?唐孤顿时醒悟。跟当年三哥一样,他想循水路逃走!

唐孤拨转马头,往左边草地奔去,果然见着河上停着一张皮筏,那人正要牵驴上筏。

“鼠辈休走!”唐孤竟学起戏曲里的唱词,那还是一年多前看的戏本,不知不觉就被潜移默化,此时两人相距十余丈,他猛地掷出长枪,银光飞闪,破风声嗡嗡作响,以这一掷之力,洞穿一人不是问题。

那刺客挥剑抵挡,身子一晃,长枪斜插入土,枪头没入土中,枪尾犹在不住抖动,可见力道之大。然而对方兵器竟没脱手,唐孤讶于这刺客功力深厚。刺客不敢耽搁,解开绳索,一人一驴顺流飘去。

唐孤驱马入江,岸边水飞溅。他沿江追赶,前几日连下几天大雨,河水暴涨,皮筏顺流而下,甚是快捷。他见那皮筏离岸边不过五六丈远,也不下马,右手撑住马身,站上马背纵身飞起,这一踏之力太过巨大,那马正自奔驰,承受不住,长嘶一声摔倒在地。

刺客见唐孤扑来,举剑刺出,唐孤见他剑未出鞘,半空中一把撷住,落上皮筏。皮筏狭窄,承着两人一驴,吃力不住,顿时歪斜,那驴立足不稳,先撞上唐孤,再摔入河中,在滔滔江水中不住挣扎。这一撞只撞得唐孤胸口一滞,险些跟着摔落河中,但他下盘功夫极稳,上半身虽倾斜,下半身却如钉在皮筏上,丝毫不动。

那刺客扫他膝弯,唐孤抬足相迎,踏步向前,破风爪法往那人脸上抓去。这破风爪法是他年轻时练惯,至精深处,出爪迅捷,当真有破风声响,指上力道即便是点苍专精指法三十年的硬爪黄柏也逊他三分。

然而这如雷霆电闪的一击竟被闪了过去,唐孤一击不中,也自讶异,又是接连几爪猛攻。

皮筏上腾挪不易,那刺客只能见招拆招。唐孤爪法凌厉,脚下也不含糊,扫、顶、勾、缠,变化刁钻,力从地起,皮筏吃力,一会儿左高右矮,一会前翘后低,在这激流中不停上下浮沉,随波摇晃,两人一边过招,一边要控制皮筏不能失衡,免得在这滔滔江河中翻覆。

十馀招过后,那人已有些支绌,唐孤自忖若不是只余一臂,三十招内定能擒下刺客,然而估计这刺客年纪不过二十上下,有这功力已足让人钦佩。

刺客被逼至皮筏一角,唐孤占了上风,得势不饶,猛地垫起足尖,脚跟下落使个千斤坠,下盘用力一沉,皮筏吃力向下没去,将对侧托起,对方身子被托得悬浮,借不着力,唐孤连环三爪攻向那人脸和胸腹。那刺客后退不得,眼看要被抓个肚破肠流,不料他仰头、缩胸、扭腰,硬生生避开逼命三招。

唐绝一愣,化爪为掌,反手上劈,那人觑得奇准,身子一侧,脚步一踏,竟从他身边溜过。

泥鳅吗?简直岂有此理!唐孤正要再进,忽听那刺客喊道:“老人家小心!”

他原以为是声东击西,直到他听见破风声,侧眼望去,竟是数十支利箭从天而降。

是那群巡城守卫追来,对他放箭……这群白痴!唐孤手上没兵器,又只剩下单臂,危急间只得觑准来势,挥臂阻挡,“呲”的一声,手臂被利箭刮伤。

幸好追赶的不过数十人,箭雨不多,若是数百人射来,这一下已要他老命。唐孤又恼又气,气血上涌,大骂道:“畜生,连你七爷爷也射!”

不但射,还有第二波。箭雨再度来袭时,唐孤总算得空撕下上衣,往空中不住拍打,那名刺客也自挥剑抵挡箭雨。

对了,那是他刚成年,初入卫堂的事。他领着五百弟子攻打嘉州一股马匪,这本不难,但消息不知怎地走漏,他们在上山时遇伏。

那日的箭雨比今天更多、更猛、更恶,他取了圆盾缩在马后,马匹被乱箭射死,他大喊一声,领着弟子冲杀,许多弟子在他身后倒下。

死了一百二十四名弟子,伤了两百多名,他一直记得父亲斥责他无用时的怒气。

他后来知道,是有弟兄知道他与二哥相善,怕他支持二哥,故意泄露消息给马匪。兄弟争嫡就是这么回事,唐门几十年来始终重复这样的故事,他想过,为什么不像点苍那样立长,又或者像青城那样立嫡贤,非得在子侄辈中择人?

第三波箭雨来时,皮筏猛地向河中荡开一丈有余,他侧眼望去,是那刺客一手拿竹篙撑船,一手持剑抵挡。

好机会,趁着第四波箭雨没到,他抢上一步,攻向刺客。才刚搭上手,箭雨又来,他挥舞衣服阻挡箭雨,手不得空,脚却不停,狠狠踹向刺客,刺客一手挥剑,一手撑篙,抬脚来迎,当真手忙脚乱。两人脚下比拼几招,这刺客当真滑溜,几次要踹中他,总被他扭腰摆臀躲过。

就这片刻,皮筏已撑至河中央。箭雨又射了一波,戛然而停,也不知是没箭还是距离不够。唐孤望去,只见那群侍卫停在河岸,料是追不上,竟尔停下。

少了打扰,唐孤精神一振,不给刺客喘息余裕,前踏一步,五指并拢,手刀劈下,这次用上的是大开碑手。他武功多属刚猛一路,大开大阖,任一招击中敌人都能震得对方脏腑重创。那人知道厉害,闪身避开,似是知道空手难以抵御,只得挥剑抵挡,剑虽未出鞘,扫动时劲风扑面,也甚凌厉。

唐孤只觉脚下越来越虚浮,好似不着力般。他无暇分心,皮筏上进退都难,多数招式硬挡硬格,耗力深重,唐孤内功深厚,浑不在意,那人却渐渐显得吃力。

又过十余招,唐孤倒立单手撑起下身,连环两脚踢向那人头脸。那人左格右挡,唐孤双腿并拢一缩,右手用力撑起,双足直踹胸口。这一踹有个名目叫“破城车”,意指攻破敌人门户,就似破城车般无坚不摧。

那人眼见格挡不及,百忙中深吸一口气。唐孤这一脚直中胸口,以他过往功力,在平地使用这招,足以踢得对手脏腑俱碎,但这招需以双手撑地借力,唐孤只剩单臂,去了三成,皮筏在水面漂浮,借力困难,又少了两成后劲,这一脚踢实,却像撞上一块硬木似的。

饶是如此,也震得那人闷声一哼,向后摔倒。“哗”的一声,上半身倒在水中,溅起大量水。

“铁布杉?硬气功?”唐绝没有分辨。他翻过身来,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定睛一看,方才打得兴起,竟没发觉那皮筏大半都已没入水中。

原来那皮筏早就中箭漏气,两人又在上头动武,起起伏伏,早浸满了水,就要下沉。那人眼看不敌,趁隙跃入河中,唐孤打得兴起,哪肯放他逃跑,跟着跳入河中。

这一跳他就后悔,他虽会水,然只余单臂,水中平衡不易。但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凶手逃逸?一咬牙,向前游去。

那刺客水性真他娘的好,简直跟鱼一样好!唐孤越追越远,越追越远,偏生他要强好胜,以他功力之深,就算游不快,还怕游不久?就不信这年轻人能有多好耐力,只是紧追不舍。

说也奇怪,那人水性如此之佳,偏偏没甩开唐孤,两人始终保持一段距离。那人忽然转弯,身子上浮,游了一阵后,上半身露出水面,双手不住挥舞。唐孤只道那人气力不济,或者溺水,越加奋勇游去。

那人越发焦急,双手不住乱舞,同时大喊大叫:“不要过来,有漩涡!”唐孤听到这句话时,一股大力卷来,将他往下拉扯。

操,竟有这种倒霉事!唐孤感觉周围都是泡沫水,巨大的力量把他捆住往下拉扯。他奋力挣扎,想摆脱那股大力,却是徒劳无功,只觉得身子随波逐流,不断下沉,再也吸不着一口气。

忽地,一口水呛入鼻中,更是难受,他想起唐绝一直劝他养生,许是早料到这结果。自己这把年纪,又断一臂,逞什么强?

虽然如此,他并无悔意,反倒觉得兴奋,甚至……安详?这两年来,唯有此时此刻他才没有“等死”的感觉。

当真古怪,明明此时才是等死,偏偏觉得过去两年才是在“等死”。只是自己一世英名,先被唐少卯暗算,又死在夜榜刺客手上,少不得被拿去夸耀一番,抬高身价,老天无眼,让竖子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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