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公田溪的水越来越少,河道越来越窄。五十年前就没个巴掌宽了。我曾祖父,太太掌门说,这条小溪改了道,以后得旱。就说要挖水井。这有个成语,我不知道怎么说。”
“未雨绸缪。”李景风解释,难得有他为人解释成语的机会:“没下雨前就要先准备。”
“准备啥?桶子?”洪有黍骂了一句,接着道:“我们这两镇穷得拆皮煎骨。北星门掌门不乐意。说河道这几年是枯水。过几年就会复原。他们不肯出钱,于是曾祖父集了全村的家当,这才挖了这口井。果然,这几年就旱了。”
“穆掌门说过,这水井说起来是你们的,可就算令曾祖父对了。宁卡镇的居民不能渴死。两家商量,收些水钱也行。”
“嘿……原来小瘸子什么都没跟你说!”
李景风狐疑问道:“怎么了?”
洪有黍大声道:“你倒是问问他们,二十年前两家怎么翻脸的?”
他这一惊嚷,外头顿时臊动了起来,李景风怕他们闯入,大声道:“你们别进来。”又接着道:“你让我回去问,不是白走一趟?”
洪有黍咬牙切齿,神情愤恨。
“二十二年前,咱们村里闹过瘟疫。”
李景风吃了一惊。
“也不知道是外地传来还是怎地。一开始是几个,后来是几十个,后来是几百个。镇上人心惶惶。这穷地方,没大夫,也抓不着药方,几乎是染着了便死。”
李景风道:“得赶紧去外地找大夫抓药啊!”
“怎么找?”洪有黍咬牙道:“你没看出来?普吉镇没其他道路?”
李景风又吃了一惊。
“这里三面环山,都是峭壁,只有一面出路,就是往宁卡镇上那条接着驿站的黄泥小路。那群狗娘养的封了这条路。不给我们过去。”
“这……”李景风心中不忍,又道:“他们也有难处,就怕瘟病进了他们村。”
“操他娘的我们镇上就该死吗?”洪有黍大声骂道。
这时候不宜激怒洪有黍,李景风未再多言,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出不去,又没地方躲。村里人一个接一个死,把能砍的树全砍了也不够烧尸体。有死全家的,就烂在屋里发臭,索性一把火全给灭了也方便。”
“我爹下了个决定。全村没病的,全爬莲子山上躲避。有病的,老弱妇孺,爬不上山的,就留在村里。”
“莲子山险峻,只有采莲的会上去,姑娘是上不了山,只能留在山下。整个村,只有五百来个青壮,带着仅存的食物、饮水,爬上莲子山,剩下老人、小孩、女人留在山下。吃的不够,他们就算不病死,也得饿死。我当时年纪小,爹背我上山,我娘跟两个姐姐可没这么好运道,都留在镇上。临走前我爹还说,你们两姊妹最少得活一个,才有人照顾弟弟。”
“我们在山上躲了半年,直到粮尽了才下山。我就忘不掉……忘不掉回到镇上那天的味道。还没走进镇里,就一股尸臭味。”
“全死光了,留在镇上的人都死光了,一个不剩。整个镇上到处是尸体,一大半是病死的,还有一小半……是饿死的。我爹他们上山时带走大部分食物。留在镇上的根本不够。我两个姐姐,尸体烂了大半。许多尸体缺了大腿、手臂,我们都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
李景风听他形容一副人间炼狱的模样,不由得心中难过。突然间明白为什么镇上大多剩下老人,青年少,且几乎没有小孩跟女人。他又问道:“这二十二年前的事,怎么现在才闹腾起来?”
“大疫之后,两个村庄再无往来。他们关了唯一的通路,井水也归我们,两年前,公田溪的水枯了,他们来打水,被我们赶回去。到了今年,公田溪一滴不剩。就来打我们主意。”洪有黍大声道;“就算我们全村的人都填了井。也不会让他们一滴水!”
李景风觉得这事难以决断,只怕要两家罢斗比自己想的还要难。他叹了口气,道:“若你说的是真的,我会帮你。”他说完,将刀递给洪有黍。
洪有黍一愣,一时没接过刀来,讶异问道:“你说什么?”
“我会帮你。”李景风答得坚决,“不过我也帮北星门。”李景风又把刀晃了晃。示意洪有黍取回。
“什么意思?”洪有黍皱起眉头。他显然是真不懂。但李景风也不想解释,他想起一事,又问:“镇上还有姑娘吗?”
“剩下十一个,都是当初还小背上山的,现在都嫁了。这几年,生了二十几个娃。”洪有黍道。
“你们的粮够吗?”这镇上的人口比宁卡镇少,但是人更瘦。食物显然更少。
洪有黍默然半晌,接着道:“粮一直不够,现在又有了孩子。但我们有雪莲。”
“喔?”李景风一愣。那是什么东西?
“沃土都在宁卡镇上。那里种的黍多。普吉镇黍少,但产雪莲!就在后山上。”他起身走到屋后,李景风没有拦他,他感觉到对方的敌意已经逐渐消失。过了会,洪有黍拿了一朵晒干的白来。李景风认不出这是什么。
“雪莲,这是唐门喜欢的珍贵药材,这样一朵可以值几钱银子。”他把雪莲递给李景风瞧,李景风摇摇头,道:“我看不懂。”
“雪莲长在峭壁上,难以采集,以前我们采集了雪莲,满了一车,就从宁卡镇运出去卖,换了银子,就买些物品与粮食回来。宁卡镇抽路费。”
这下李景风也明白,为何这镇上的人都用药锄当武器。
“两家断了往来后。路也封了,这些雪莲,吃不饱!”他把雪莲塞进嘴里嚼烂了吞下,这一口可管得外头几餐好饱。“他们想发仇名状,将咱们赶尽杀绝。就是为了抢这个,没有雪莲,他们也是穷得慌!”
“还有几个问题,外面这些人,都是南星门的弟子?”李景风又问:“有些不像门派。”
“所有普吉村的人都是战士。”洪有黍骄傲地抬起胸膛。
李景风明白,为了对抗北星门,他们全村团结,看着人数虽然多,但只怕多数都不会武。
这样说来,跟北星门真打起来,也不见得能占到好处,何况他们瘦成这样,北星门唯一忌惮的,也只有这个武功较高的洪有黍,显然他功夫比其他人高上许多。而且肯定比穆掌门高上更多更多。
“你想要怎么解决?”李景风问,这是他最后一个问题。
“公道!我就要一个公道!”洪有黍大声道:“我就要他们还我们一个公道。”
“我试试看。”李景风站起身来。问:“能放我回去吗?”
“搅和这事对你有什么好处?我们没钱!”
“我就只想帮点忙而已。”李景风想了想,摇头:“也不知道帮不帮得上。”
洪有黍望着他,站起身替他开门。大声对门外人道:“大家让开。”
李景风回到宁卡村时,才刚过中午,他完整无缺的踏入镇中,镇民讶异的目光像是看着怪物。好像得少只耳朵才算是正常人似的。他回到北星门。掌门立刻请他见面,大厅外围满了想探听消息的弟子,里头,除了掌门跟他之外,就只有隽爷。
“南星门要讨个公道。”李景风道:“为二十二年前那场瘟疫。只要讨回公道,他愿意让出水井。我觉得,两派可以和平共处。”
“鸡巴个屁公道!”隽爷大骂:“他要什么公道?我们全镇上的人命,还是北星门所有门人的命?前掌门都死两年,什么事都过去了。”
“我建议掌门与他谈谈。”李景风道:“这很难处置。但只要谈清楚。事情未必不能化解。毕竟是北星门有愧在先。”
“怎样才叫公道?”隽爷冷笑:“杀光我们全镇,还是灭北星门,还是要把掌门交出去。那我们死了两个人,要跟谁讨公道?我们人比他多,发了仇名状,灭了南星门,普吉镇也归我们管,都是一家人了。还有什么好计较?”
“你不能发仇名状。”李景风道:“他们掌门是独苗。发了就是灭门种,你不能杀。他以后会来报仇。”
“看他有没有这本事!留他一个活口,没钱没本事。能兴风浪?”隽爷道:“这时候谈,就算谈和了。以后还不是仰仗他们赏水?水钱抵了路钱,北星门还是穷。”他说着,走到门口处,大声问道:“北星门的弟子怕死吗?”
“不怕!”门外的弟子喊道,声音虽然算不上整齐划一,也不见威武。但总算喊声的人多。
李景风望向穆掌门,掌门犹豫许久,又看向门外弟子,个个都把目光看向他。
“我们死了两个人,不能善罢甘休。我们也要公道。”掌门道:“让他们投降。交出凶手。这件事才算完了。”
李景风大声道:“可以谈的事,为什么非要见血不可。”
掌门也大声道:“这是北星门的威严!”他鼓胀着脸,毫不相让,身体却早已微微发抖。也不知道是激动、愤怒,还是什么情绪。
“那种东西当不得饭吃,更值不得人命!”李景风强忍怒气。哈老上前缓颊道:“掌门息怒。李兄弟只是一时糊涂。冲撞了些。李兄弟你先歇息。晚点等你想清楚再说。”
掌门问道:“你会帮我们,是吧?”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会帮你们。”
掌门眼神中满是失望,口中仍道:“那你快离开。我们不养闲人。”
李景风抱拳道:“多谢贵派照顾,告辞了。”
看来这事还是要费点功夫。李景风回到房间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他实不愿见到这两家仇杀。只是一时也想不到万全的法子。但他还没有放弃。先去南星门问问情况,他有点后悔刚才拒绝得太快,果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容易犯错。现在若是往南星门走去,立刻就被当成叛徒。
门外有人敲门喊道“李兄弟!”李景风听出是哈老的声音,喊道:“哈老进来吧。”
哈老推开门,往门外望了望。关上门。李景风问道:“哈老有事吗?”
“我跟掌门拜托,来劝劝你。”哈老道:“留下来帮掌门。”
李景风摇头道:“我想帮,但不是这种帮法。”
哈老踱着步,慢慢走向床边:“二十二年前那件事,还有南星门不知道的隐密。你……你能不能让南星门知道。”
“喔?”李景风疑问:“哈老的意思是还有隐情?”
哈老点点头,过了会,接着道:“我们两个门派虽算不上和睦,也是世交,又有往来,怎么好……断人生路。就算不让南星门的人过来,送药,买药,请大夫,甚至送点吃的这种事总做得到。也不会……死这么多人。”
“那是怎么回事?”
“普吉镇一闹瘟疫,我们封了路,马上通知在康定的甘孜总管。这是地方上有疫的规矩。我们穷,买不起药材。请不了好大夫。也想请这位总管援手。”
“他们没来?”李景风问。
“来了,比没来更糟。”哈老道:“那位总管带了六百名弟子。把北星门也给封了。总管亲自坐镇,如果放进一个普吉镇的镇民,两个镇全屠了。”
李景风大吃一惊,怒道:“这算什么总管?这是草菅人命!”
“地方上有疫是大事。甘孜离灌县不到千里,若是传到灌县去。以老夫人的性子,不是丢了总管位子这么简单。”
“那也要给药、给粮、给大夫啊!”李景风怒道。
“甘孜这一代就是穷地方,再说,那位总管也不打算救人。请了大夫,买了药,消息泄漏出去,老夫人定然治罪。那六百个唐门弟子,非但没有带药,还要吃粮,把我们本来给普吉镇的粮都给吃光了。反倒没有粮帮他们。那群人直住了半年才走。”
哈老陷入沉思,似乎对当年之事颇以为憾,接着又道:“这事还没这么简单。其实……他们离开前派人去过普吉村。”
李景风又愣住,问道:“他们去过普吉村?”
“那些男人回来时,镇上一个活人都没有不是?什么瘟疫,千多个人,能一个活的都没吗?”
李景风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事,强耐住怒火:“尸体上没有伤痕吗?”
“那些人不是病,就是饿坏了。一律用麻袋套头闷死。他们在两镇中间那黄土上扎了营。回镇上前,先烧了麻袋跟衣服,在那住上一个月,等确定没染病,才回到镇上。”
“既然有这层关系?为什么不跟南星门解释?”李景风问,他得极力压抑才不会咆哮出声,因为现在还不是发脾气的时候。
“去得了吗?”哈老苦笑:“到了水井就被打回来,还能到镇上去?”他无奈摇头,“他们听不进去。再说,老掌门也是……他心底有愧,也羞于启齿。总之……他下令镇上所有人别靠近水井,他只道普吉镇穷,雪莲又要道路才能送出去。于是封闭道路。想他们迟早要低头,到时再来解释,谁知……这二十年,普吉镇硬是撑过去。直到去年镇上真没水了。这才……”
李景风知道这位前掌门性格上定然有不当之处,哈老为亲者讳,没有说得明白。于是道:“你们的仇人应该是那位总管。以前不能解释,现在能!为什么不好好谈谈。”
“隽爷不想谈。”哈老道。
隽爷确实态度强硬,甚至掌门都有些怕他。李景风一直觉得蹊跷。
“隽爷父亲是芦州青衣帮帮主的堂侄孙。只领了一个小职事。一直也没跟家人往来。两年前,前掌门过世后,老爷才七岁,他说要替老爷坐镇帮派,就跟着大小姐回来。他一直都是管事的人。”
李景风忽然明白了。北星门再小,也是一个门派,也管着两千多人。
“老爷不能是个孩子。”哈老道:“他要强硬些,不能退让。他如果镇不住门人。北星门就得改姓。”
“你家大小姐呢?她毕竟是姐姐。”
“出嫁从夫,哪还是自己人。再说……隽爷发起脾气,大小姐也会挨打。”
李景风想起昨日隽爷喝叱夫人还有饭桌上的模样。心中明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