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后院起火(下)
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杨衍跟王红刚见过古尔萨司,离开祭司院,得为往后日子重新打算。
王红苦恼着赎回父母弟弟的钱要去哪找,杨衍则是对着路上的石雕啧啧称奇。他总算见着了萨尔哈金的石像,又问了奈布巴都的位置。据王红解释,三龙关在奈布巴都东北方,那是瓦尔特部落的领地。
两人都身无分文,祭司院给了王红一份工作,负责在院里整理书籍公文,收入微薄得难以糊口,更不用说租屋。王红四处求告,一名善良的小祭借给她一顶小帐篷,搭建在奈布巴都外的帐篷区。
奈布巴都是关外最大的都市,草原上一片平坦,沿河而建,又有水源。巴都没有城墙,想入住巴都只需向民督院报备即可居住与盖屋。在奈布巴都的法律中,所有土地都属亚里恩所有,所有居民都是亚里恩的房客。他们建造房屋必须缴交“土租”,依土地大小与距离水源远近课税,只要缴交土租,即可盖建自己的房屋。
帐篷区则是无力负担土租与兴建房屋的穷人所住,落在巴都南方,贫穷者会在这搭建帐篷,帐篷视为暂住,不收租金,这是亚里恩的恩惠。如果挣到钱,帐篷区的居民也可以盖房屋,通常来说,新屋会沿着巴都周围盖建。假若他们看上的土地已有帐篷,他们可以付一笔小小的“要地金”来取得土地,约摸是半年份的土租,且帐篷的原居民不能拒绝,因为他们只是暂住在土地上,而非向亚里恩租借土地。
因为集合着穷人,帐篷区又称羊粪堆。这里是巴都治安最差、环境最乱的地方,时刻飘荡着一股羊粪味道。私娼、赌档、销赃、盗匪藏匿,许多低贱的人都住在这,正因三教九流云集,这也是巴都情报汇集的地方,连同其他四大巴都的消息都能探听得到。
王红也只住得起这里。杨衍每日待在帐篷里,王红忙累一天回来,就缠着王红教导他关外知识,把那些咖咖查查砸吧嘴的人名地名历史人物用心记得。之前王红在山上要他记这些词,他虽也尽力去记,总不像现在这样废寝忘食。
帐篷狭小,两人住得局促。王红少与邻居往来,杨衍也不出门,附近人都以为他们是新婚妻子养了个不中用的丈夫。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王红见杨衍除了出恭解手,门也不踏出半步,渐渐不耐,问道:“你记这些有什么用?就算要学,你也边干活边学,镇日躲帐篷里,天上掉馅饼给你吗?”
杨衍道:“你带我出关不就是要我当神子?我正学着呢。”
王红讶异道:“你当真呢?”又道,“少发白日梦!古尔萨司不肯认你,你就没用!”
杨衍笑道:“那也未必。”他比了个手势,趴在地上,把帐篷一角掀开,偷偷朝外看。王红见他古古怪怪,问道:“耍什么把戏呢?”跟着凑上前去。
只见帐篷外许多男女或摆摊叫卖,或在家门口晒衣煮饭做杂工,人群往来,不见异状。王红问道:“瞧什么呢?”
杨衍道:“右边那帐篷底下,后面,卖羊奶那个男人。”
王红道:“瞧见了,怎样?”
杨衍道:“古尔萨司派他来监视我。”
王红道:“你怎么知道?”
杨衍道:“他一直瞧着我这,买卖都不用心。”
王红骂道:“发你个白日梦!古尔萨司监视你干嘛?”
“你得问他。”杨衍坐下沉思,“我琢磨好久,我猜,古尔萨司还是想用我,不然不会派人监视我。他权力熏天,要弄死我还不容易?”
王红见他认真,又瞧了瞧,道:“若你说的是真的,古尔萨司要你,为什么又说你不是萨神之子?就算是假的,他一手把你捧起不是挺好?”
“我也想过这问题。”杨衍道,“照你的说法,古尔萨司是个深谋远虑很有才智的人,他一眼见到我就知道我有什么用,就算我没用,先留着也不是坏事。若是不打算留着,单凭我从关内来,他就能杀我,但他一口拒绝,没杀我,他是这样善良的人吗?”
“‘羊不活’。”王红道,“这是古尔萨司年轻时的绰号。那是一种草,与一般草长得很像,但较矮,草面宽厚,长有细细的毛,羊吃了就会被毒死,所以叫羊不活。古尔萨司年轻时有绿色的头发跟眼睛,所以有这外号。”
看起来是无害的野草,却是剧毒。
“所以我猜……”杨衍道,“他想驯服我。”
王红一愣:“驯服?”接着捧腹笑道,“你是姓羊,真把自己当羊啦?又不是畜生,还得驯服?”
杨衍却是一本正经道:“没错,他想驯服我。”
他问:“假如他真把我拱成萨神之子,对他有什么好处?他已经是关外最有权势的人,亚里恩都不敢违逆他,他还需要萨神之子做什么?是嫌弃爹死得早,外头请个来养吗?”
王红道:“古尔萨司想要一统五大巴都,还要将萨神教义传至关内,他为这努力很多年,渐渐有了成效。其他两个巴都也还罢了,苏玛跟阿突列两个巴都教义差距甚大,如果有萨神之子号召,要凝聚五大巴都就容易,只是要人相信不容易。”
“是啊。他这么大功夫把我栽培成萨神之子,如果我反咬他一口,他不是得不偿失?”杨衍沉思着,这是他过往从未涉足的想法。他待人向来真诚,算计实非所长,但他对权贵的思维与憎恨总引导他往最坏与最私欲处想。
杨衍说道:“他想让我受些苦,多受折磨,看我人品,等他觉得可用,才会接我回去驯养。我得是他的狗,能帮他咬人又温驯的狗。”
就是林冲,杨衍想着,那个忘记一家深仇,为仇人卖命的林冲。
“所以你假装胸无大志吃软饭的模样?”王红道,“让他觉得你是个废物,好操控,早点来找你?想不到你蠢归蠢,偶而也有好主意。”
“那还真不是,我是要他放松戒心。”杨衍想起那天亚里恩的车辆要让道给祭司院的车辆,问道,“方才说起亚里恩,塔克亚里恩是个怎样的人?”
王红说自己自幼出关,之前又是奴隶,塔克的风评实在不清楚,说好替杨衍打听,几天后却是一脸泄气模样。
“不知道。”王红说道,“他好像什么事都没干,中规中矩。他既不亲民,也不暴虐,整天待在宫殿里喝酒,唯一癖好就是有些好色,除了八个宠姬,还豢养大批舞娘。”
“至于国事,多半是首席政务官高乐奇处理。换成九大家的说法,副掌门?崆峒的说法就是朱指瑕那个位置。”
“高乐奇?汉人?”杨衍疑问。
“不,是萨族人。他全名叫高乐奇乔。姓氏在后面,他姓乔。”
“乔也是汉人姓氏。”杨衍笑道。
王红愠道:“别跟我说笑!正经事!高乐奇是个能干的政务官,他是塔克最信任的人。”
杨衍想了想,道:“所以这个塔克是个没用的掌门?就跟……我师父一样?”这样说来,古尔萨司也像他师父,塔克也像他师父,不过像的地方不同。
“这不奇怪。塔克的爷爷,就是两代前的亚里恩,曾想要刺杀古尔萨司,被以渎神的名义流放。”
“喔?”杨衍立直身子好奇起来,“说清楚些。”
“你问亚里恩干嘛?”王红皱眉,“你应该想办法讨好古尔萨司。”
“我不当狗。”杨衍道,“当狗只能听主人的命令咬人。这些权贵都是一个模样,他们不会帮我报仇。”
“我想让塔克帮我。”杨衍坚决道。
“你他娘的疯了,操!”王红尖叫,站起身来,“你他娘的真疯了!连……”
杨衍忙抢上捂住她的嘴,只怕她口不择言,低声道:“有人监视我们呢!”
王红瞪着杨衍,满眼都是怒气。
“你能帮我吗?”杨衍问,“帮我想办法。”
王红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杨衍,缓缓点头。
※
监视杨衍的共有六人,一个无依无靠的火苗子跟一个关外来的盲猡,这阵仗算不上严密,但也足够慎重。他们把所知向卫祭军禀告,然而杨衍真是个无聊的人,不仅无聊,还吃软饭,靠着王红那点供给过活。
他们知道王红去古尔萨司的牧地见了父亲蒙杜克,两人不知道说些什么,没多久王红就被卫队驱赶离开。
约莫半个月后,王红问杨衍:“你为什么觉得塔克会帮你?”
“如果塔克的爷爷想过要反古尔萨司,塔克说不定也想反。有权力的人通常都讨厌更有权力的人,他只是不敢。”杨衍道,“我要给他胆子。”
“你这是赌命!”王红咬着嘴唇,欲言又止,“如果塔克害怕古尔萨司,那他一定更厌恶萨神之子。”
曾经这片草原上的统治者是亚里恩,那时的萨司们权力虽大,也只与亚里恩相等,双方相互忌惮,直到萨尔哈金将萨司们的权力再度拔高,萨司们才得到真正的统治权。
对于亚里恩而言,萨尔哈金才是他们受到祭司院掣肘的源头。
因为不想忍受祭司院的统治,五大巴都都发生过亚里恩对萨司们的反击,当中报复最为激烈的自然还是阿突列巴都,他们索性杀尽所有亚里恩血脉,由祭司院直接统治部落。
塔克的爷爷古烈也是其中之一,他策划刺杀古尔萨司。他掐住自己刚出生的幺儿脖子,将这婴儿勒得半死不活,恳求古尔萨司入宫为这可怜的孩子祈福。古尔萨司去了,当他为婴孩祝祷时,王宫中的死客冲出,这原本是万无一失的计划,但消息早已走漏,古尔萨司的卫祭军冲入王宫擒下古烈,将他放逐。
“太多人参与这件事了。”这是古尔萨司的评论。其实古烈并未让太多人参与,但他为了能成功杀掉古尔萨司,动用太多士兵守住王宫,这些士兵泄露当日值勤的更动,引起古尔萨司的注意。
“当你要办一件大事,帮助你的人越多,成功的可能性越高,但泄密的可能性更高。即便他们不知道自己将要做些什么,也可能造成泄密,无知者造成的危害不逊于泄密者。”
这是古尔萨司的结论。
“塔克可能会用渎神的名义杀了你。”王红道。
“报不了仇,活着也没意思。”杨衍回答。
“你应该等待古尔萨司,他想入关传递萨神的光明,他会帮你。”
“我不想当狗。”杨衍躺下。地面凹凸不平,怎么也整不平坦。他们穷得买不起任何家具,除了衣服,连隔间的布帘都放不进去。
不过王红更衣时,杨衍每次都乖乖转过头去。他一点看的兴趣都没有,王红调侃过他,怀疑他喜欢的是男人。
“难怪整天明兄弟、景风兄弟的叫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