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在砚台上晕开,刚开始还能分辨出一点点颗粒,随着朱墨推移,渐次与水交融,染成一片红。
沈玉倾看得有些出神,想到这朱砂溶在水中,是否再分不开?那也不是,若是把水晾干了,朱砂又会变回原来的朱砂,只是从墨块变成粉状。不过涂写之后,吃进纸里,就变不回朱砂了。
说起来也不是变不回,纸上的墨吃得再深,年久后皲裂的墨痕还是清晰可见。若是不怕破坏名家手笔,用指甲刮磨纸张,也能抠出些墨粉来。
所以墨依然是墨,纸依然是纸,只是粘紧了,再也分不开。
他忽然想起李景风,李景风眼力好,他能从这细缝中分别出纸与墨吗?
下次见面,定要好好问问他。
朱砂墨,这真是奇怪的称呼。朱是红,墨是黑,当然这个墨在这不当颜色解,但是红、黑,还有纸,上好的纸张是白的,虽然透点黄,不过还是白的。黑、白、红,三个颜色,呈上的卷宗是白纸上写着黑字,下决定的批注是红字,为什么没人想过用绿色的笔,或者黄色的?是太贵了吗?为什么偏偏是红色的?
朱砂墨在砚台上一点一点消磨,那红越发鲜艳,鲜艳到了极处,又泛着一丝暗。
“再磨下去,就磨成浆糊啦。”
沈玉倾惊醒,才发现一块五寸长的朱砂墨已被磨掉近半,忙站起身,喊了声:“娘。”
“瞧你犹豫不决,想宋统领的事?”楚夫人在窗边的半月桌前坐下,笑道,“你这代掌门越做越有模样,连娘都使唤来了。”
沈玉倾弯腰,恭敬道:“孩儿不敢。”他向来孝顺,遇事要向母亲求教多半是亲自去见,若是不方便,也会派人询问,等楚夫人约见,这是他第一次派人请母亲来君子阁说话。
沈玉倾走到门口,遣退侍卫,楚夫人见他慎重,问道:“怎么了?”
“娘记得两年前,三爷跟景风发现了蛮族密道的事吗?”
“记得。蛮族与九大家势不两立,这事怎么能忘?”楚夫人蹙眉问,“跟蛮族有关系?”
纸是纸,墨是墨,纸上沾了墨,黑的白的就分不开,朱砂是批示。
“三爷说过,蛮族的奸细可能已混入九大家。之前陪孩儿前往唐门,在船上中毒身亡的文公子生前曾说,九大家中或许有身份极尊贵的人物与奸细勾结。”
楚夫人霍地站起身来:“你的意思是青城有人跟蛮族勾结?是谁?”
白纸、黑字,下笔就是定见。
“是爹……”
“瞎说什么胡话!”楚夫人笑道,“这当口还拿你娘寻开心。”
黑色、白色、红色在沈玉倾脑中搅成一团,再也分不清是什么颜色。
“娘,我说的是真的。”
※
老丁夫妻每日丑时便起,摸黑进到厨房,点起油灯,就着如豆粒般大小的灯火,老丁磨豆,他娘子打下手。一缸豆子磨得将尽,娘子便生火,老丁把新磨的豆浆倒入大镬煮沸,点卤,压模,沥水。
他们干活时几乎不说话,大儿子跟二儿子都在赵府里帮佣,小儿子在乐合铺子学木工手艺,得让他们睡足才好干活。卯时前,他们会把九岁的小女儿叫醒,老丁的娘子回房歇息,老丁则靠在厨房壁上打盹。小女儿会清理厨房,拾掇剩余的柴火,换上小灶,搬来凳子垫脚,洗米煮粥,把豆渣团饼上灶烤干,炒两盘小菜或者挖一勺腐乳、酱菜,端看厨房里有什么,最后把家人唤醒吃饭,乖乖回到厨房拿着两块豆饼蹲在屋角吃着。
早饭后,老丁会把豆饼串在扁担上,两头各挂一篓豆腐,把这个家的生计一肩扛起,上街叫卖。
他最常去的是东乡街早市,那里有不少好铺子,有巴县的贵人常去买布的百号,听小曲、看戏的庆余瓦舍,卖首饰的金来贵,是巴县里一等一热闹的地方。
时辰还早,街上人不多,其他人大抵如他一般,或扛或挑,带着货的赶集人也有拉着板车的,或更讲究些——一辆驴车载着新鲜时蔬打他身边经过,估计是往竹香楼去的。人们三三两两,前前后后,隔着十几至几十丈不等,像是归巢的蚂蚁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巴县封了城,以往偶而还能见着一两辆载货的马车路过,眼下都没了,反倒是刚巡完宵禁的守卫多了几个。老丁心底不踏实,再过几天便是端午,本该是喜气洋洋的日子,因为封城闹得人心惶惶。掌门沈庸辞才离开不过一个多月,城里就闹出这么大动静,莫不是有事要发生?
且不管这个,这几天日头越发毒辣,豆腐放久要馊,要是能赶在午前把这两担豆腐卖光,明儿个买些料回家包肉粽,再买几颗鸡蛋应节。
他正想着,恰走到甜水井路口。那是条十字路,照理他要直走,可那路口当中被人用粉笔在地上画了个八尺见方、怪模怪样的图像。
那是个不太正的鹅蛋圆,圆外朝北有几条蚯蚓似蜿蜒的线头,中间有一颗橄榄似的椭圆,约有大圆的三分之一大小,十几条发散的曲线在小椭圆当中缠绕,一部份冒出了小椭圆外。
这图像就在十字路的正中央,路过的都见着了,只是赶集的时间忙,有人停了一会,嘀咕两句,也有停下脚步端详的,但没耽搁太久。无论是人是驴,是马是车,对地上这怪图都没太多理会。
老丁的脚步慢了一会,他没有停下来,但明显放慢,心底咕咚咕咚作响。他感觉有些晕眩,好像这图像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吸引住他的目光。他犹豫着,突来的冲击让他脑袋胡涂,千百个念头升起,他一时慌乱,最终,在脚步要踏上图像前,他拐了个弯,绕过了图像。
像是受到惊吓,绕过图像后,老丁脚步越发急了。他越走越快,还没走到第二条巷子,屋檐上猛地扑下几个人来。老丁把扁担一甩,两箩豆腐兜头往当中两人甩去,身子压低,扎个三七步,扁担绕肩落在掌上握实,挺枪般一突,打得迎面而来那名弟子鼻塌齿落,满脸是血。
没人知道老丁会功夫,连跟他结缡十八载的妻子都不知道。老丁把个扁担使得如长枪般,逼住来人,这枪法大开大阖,横扫直朔,变化虽小,力量却大,与其说是与人过招的武学,更像战场上横冲直撞的架势。几名来人逼近不得,老丁猛地一喝,左手虚托扁担,右手握住尾端绕圈,扁担头枪似的连打七八个圈,脚下更不闲着,钻出好不容易扫荡出的空档,就往街尾窜去。
猛地,街尾处走出一人,身材壮硕,老丁无暇去看,扁担往那人咽喉刺去。那人张开大手遮掩,这一戳老丁用了全力,正待把那人掌骨打个粉碎,却是“喀”的一声,撞上了一团硬物。扁担本不坚固,两头受力,前端弯曲变形,碎屑喷散开来,那人也被撞得退了一步。
老丁心下大骇,抡起棍尾就往来人脸上砸去,那人右手格架,左手抡拳打出,老丁横过扁担阻挡。“啪”的一声,扁担从当中断折开来,那一拳丝毫不停,中宫直进,轰在老丁面门上。
老丁鼻骨、门牙断折,脑袋一晕,脚步踉跄。那人扑了上来,将他压倒在地,骑坐在他身上,左手掐住他咽喉,右手如雨点一般,砰、砰、砰、砰,接连落在脸上、胸口。“好硬的拳头!”老丁想着,双手护住头脸,仍是栏架不住。他感觉下巴遭受重击,随即眼前一黑。
夏厉君见老丁昏了,这才从他身上爬起,沉声道:“绑起来,快!”
两名侍卫连忙上前,熟练地用绳索将老丁缚住。路人禁不住好奇,远远观看,不住指指点点。趁这空档,夏厉君低头检视自己左手,皮手套被老丁戳出个小窟窿,露出里头铁灰色的材质。
那是夏厉君的兵器,一双周护在指节、掌心、掌背,以细铁环联系的铁手套,精钢打造,极薄,也极为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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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告】天之下第二部连载的更新方式:周双更,即每周二、周五更新1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