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青红皂白(一)
昆仑九十年四月 夏
顾青裳有些烦躁。
年后从青城回来,沈玉倾派人退了婚书,只推说自己另有所属,不敢高攀,文辞谦恭,态度诚恳。但她知道师父肯定不信,师父指着她还缠着绷带的右手问:“怎么伤的?”
她本想狡辩是跟沈未辰切磋武艺时受的伤,最后还是说出实情,沈姑娘为了阻止自己自尽,打折了自己手臂。她还想辩解:“点苍无功而返。”
李玄燹没再说什么,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难为你了,去休息吧。”派人送来药材让她补身。此后教学、公办,没再提起与青城联姻的事,顾青裳松了一口气,心底却觉得对不起师父。
不过这不是她烦躁的原因。师父二月去了昆仑宫,衡山上见不着,悬在半空的心也就踏实下来。
她焦躁是因为书院有些拮据。
虽然元宵时收了些馈赠,解了燃眉之急,但年后书院又收了五名学生,当中三个姑娘是因为母亲被休离,无力扶养,索性上吊。衡山禁止溺女,可阻止不了丈夫因为生不出男丁休离。当然这在衡山不能当理由,可男人要休妻还怕找不着理由吗?剩下那对双胞姊弟,父亲打死母亲被问了死罪,她在刑堂见他们骨瘦如柴,浑身长满了烂疮,于心不忍。
现在书院有二十六个孩子,管帐的元禀直对她说,书院不能再收学童了,养不起。书院的维持,除了自己募来的捐款——这还是靠着李玄燹徒弟的面子,就是让大些的孩子做些零工贴补。
早在书院刚开始收学童时,元禀直就劝过她:“算起来一个孩子每个月得上三钱银子,这还不算上书院日常杂支,四位先生的月钱。太多了。顾姑娘要不少收些学童,要不每个孩子只用两钱养活,存些钱,以后才好收更多。再说,也不会让先来的学童觉得日子变苦是因为后来的学童分薄了。”
顾青裳不是不知好歹,可一个孩子三钱开销已算清苦,两钱……她开书院是想照顾孩子,怎么反倒让孩子过得比自己小时候还苦?
“能吃饱,就算不上苦。”元禀直说,“姑娘还供他们读书。”
她有些后悔当初没听元禀直的话,现在多了五个孩子,每个月多了一两五钱销,书院入不敷出,要遇着什么意外,不用多久就维持不下去。
“顾姑娘,有客人来访。”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的葛巾青年走至面前,正是她刚才想起的元禀直。
“财神爷吗?”顾青裳苦笑。
来人是名三十有余的中年人,穿件素面蓝袍,尖下巴,一张干干净净的脸上留着两撇胡须,有些商贾气息。顾青裳只觉眼熟,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问道:“兄台有些面善,敢问哪里见过?”
“在下文敬仁,在天水见过一面,舍弟承蒙姑娘一炷清香,姑娘还记得否?”蓝袍人拱手道。
“啊,你是文若善的哥哥?”顾青裳终于想起。她与沈未辰、李景风曾拜访过文宅,当时见过一面,于是问道:“你是二哥还是大哥?”心中更是起疑,当日只是随同沈未辰前去奠祭,甘肃湖南几千里远,他怎么找着自己的?
“家中行二。”文敬仁道,“姑娘说过是衡山弟子,我记得姑娘姓名,好不容易才打听到。”
“怎么打听的,从甘肃问过来?”顾青裳很是好奇,自己并非什么大人物,能这样千里寻人?
“姑娘曾经在星宿门盘桓数日。”文敬仁回道,“我问了星宿门弟子。”
顾青裳恍然大悟,那时沈未辰被明不详重伤,在星宿门疗养了好一阵,自己也陪了她几天,身份为人所知。不过她仍是不解文敬仁为何找上自己,见文敬仁还站在门口,忙道:“文兄请进。”当下把文敬仁请入书房奉茶。
文敬仁站在窗边,听学童们朗诵诗文,感叹道:“舍弟在世时,他塾里也有读书声,现在听着,有些伤感。”又道,“顾姑娘一个人置办书院,收容孤儿,挺辛苦的。”
顾青裳不知该怎么搭话,只得道:“实不相瞒,我与文公子并不相识,那日是随着沈姑娘一同奠祭文公子。关于令弟的事,还需问沈姑娘才是。”
文敬仁笑了笑:“在下也不是为了舍弟的事来的,是有事想相托顾姑娘。”
“何事?”
“在下想在湖南落户,一时找不着门路。听说顾姑娘是衡山弟子,想请您疏通疏通。”
顾青裳很是讶异,九大家户口管制甚严,无户口不许购置田产房屋和经商,甚至不允许做工。文家是天水富商,何必千里迢迢移居湖南?于是道:“衡山规矩,若是其他地方的良户,只需住满一年,就算无户,只要佃地耕种,三年即可入户。文兄,您是甘肃的良户,暂住湖南,只需等上一年即可。”
“我等不了。”文敬仁摇头道,“我与大哥分了家,得尽快找着户口,才好营生。”
顾青裳更是起疑,问道:“好端端的,您怎地突发奇想,来湖南落户?”
“姑娘读过舍弟所著《陇舆山记》下册吗?”
顾青裳摇头,她只在文家时听李景风提起过。
“舍弟这本书里除了写着陇南地形风土,还写着两件事。第一件就是蛮族密道。那时所有人都当他疯子,说他危言耸听,博取名声,朱爷还下令禁了这本书。”
“这书里还写着第二件事,乃是天下大乱,崆峒不能自安。”
顾青裳吃了一惊:“天下大乱?”
“舍弟在时,没人信他。”文敬仁叹了口气,“但他第一件事说对了,真有蛮族潜伏入关。接着他便离开天水,两年前三爷找着密道,证明他又说对了。”
“如果他最后说的也对了?”文敬仁问顾青裳,顾青裳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我是他哥,他活着的时候,我没信他,直到他不明不白地死去。”
“我想信他一次。”
“文家的商路一直在甘陕一带,我与家父商议,文家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所以辞别家父,带着行李银票来湖南扎根,还请顾姑娘帮忙。”
文敬仁说完,打了个大躬。顾青裳忙起身回礼,道:“这事我会帮忙。”她是掌门大弟子,又受宠,只要在地方上打声招呼,多少得给她一点面子。
“这忙也不是白帮的。顾姑娘维持书院不易,待文某安定下来,会略尽心力。”
顾青裳连忙推辞,文敬仁却道:“舍弟也是教书先生,就当是我为若善照顾学徒。就算顾姑娘帮不上忙,在下也会为书院尽点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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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倾正准备批示卷宗,他批卷宗所用的朱砂向来亲自研磨,这是祖上传下的习惯。沈庸辞教他,在卷宗上批注的文字就是政令,令下如山,如果涂涂改改,显得批示的人心怀犹豫,没有定见。阅卷难免遇着使人左右为难或心烦意乱之事,此时先做粗阅,不作批示,磨墨静心,所有犹豫都在磨墨时熟虑,下笔就是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