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昆仑共议(六)
几乎与杨衍扑出同时,彭小丐一掌往严非锡胸口拍去。严非锡早已有备,举掌相迎。“啪”的一声,随即是“砰、砰”两记撞击声,彭小丐重伤之下仓促一击,虽然劲力未足,同样受伤的严非锡功力也未全复,两人分别撞上墙壁。彭小丐撞在墙上,反弹而起,严非锡趁势将长剑从他小腹抽出,血箭向前后两方飞溅开来,像是一根红色的柳条穿过彭小丐的小腹,虚弱地晃动两下,无力垂落。
“操娘的,这狼心狗肺的混蛋!”彭小丐想着,起脚往严非锡小腹踹去。他万没想到自己一心救人,却换到对方无情偷袭。是自己太天真?明知道这些人里有严非锡跟徐放歌这两个仇家,却相信大敌当前,大家能够尽弃前嫌,共抗外族。还是自己太冲动?因为二爷的死受到震动,热血上头,忘记了救援的人当中有自己的仇敌?
这一脚几是彭小丐濒死一击,威胁原比杀来的杨衍更大,严非锡正要闪避,但方才一掌让他内息震动不已,只得举左臂格挡。“砰”的一声,被这一脚连同手臂踹入心窝,严非锡只觉胸口气血翻腾,手臂剧痛不已,同时右手举剑,格住杨衍劈来一刀。
杨衍武功低微,他只需随手一格便能压过杨衍。想那杨衍若不是灭门种,随手一剑也就杀了。刀剑相格,严非锡只觉着手沉重,他本拟举左掌将杨衍击倒,但彭小丐那一脚力道太过雄浑,手臂虽未骨折,竟酸软得举不起来。他连忙飞起一脚踢中杨衍小腹,将杨衍踢飞出去。
若是常人,这一脚已足以让其跪地呕吐,一两个时辰站不起身来,便是躺在地上半天也不足为奇,但杨衍却恍若无觉,飞快爬起,又一次冲向严非锡。
严非锡左手兀自动弹不得,他此刻就怕多生枝节,心说即便对方是灭门种也非伤不可,当即长剑递出,反客为主。他剑法何等精妙,杨衍在这幽暗通道中视力受限,待察觉时,那一剑已要刺进胸口。
猛地,杨衍腰上一紧,不知什么人将他拦腰抱住,随即一股大力将他向后扯飞开去。另一条人影同时从他身旁掠过,于间不容发之际接下严非锡杀招。
就在这一瞬间,明不详与李景风同时出手。明不详甩出不思议,缠住杨衍腰肢将他拉回,李景风抢上前,接了严非锡杀招。
严非锡长剑与李景风初衷交格,严非锡手腕一抖,剑尖爆出朵朵剑,这招“东峰朝阳”是华山“三锋名式”之一,剑光顿时罩住李景风上半身。李景风怒眉嗔目,初衷抖动,一串紧密碰撞声响起,竟斗得不相上下。
严非锡大惊,料自己即便重伤,以这少年功力怎可能抵挡得住“东峰朝阳”?他猛地抽身而退,转身就逃,李景风待要追上,又担心杨衍与彭小丐,只得停步。
只见严非锡转入左边一个岔路,眨眼不见踪影。杨衍被明不详救回,不住怒吼:“放开我!放开我!”
明不详低声道:“先看彭前辈伤势。”
杨衍如梦初醒,转头望向彭小丐。只见彭小丐靠在墙上,手捂小腹,已然支持不住,像是一摊砸在墙上的烂泥,缓缓顺墙滑下。
杨衍大叫一声,扑上前去,伸手替彭小丐捂着伤口,口中不住叫唤:“天叔!天叔!你别慌,我带你出去!很快就能出去了!我们去找大夫!你别慌,别慌!没事,没事!……”他让彭小丐别慌,其实他自己比谁都慌。
又见彭小丐后背血流不止,杨衍连忙脱下衣服替他包扎。明不详走了过来,从杨衍手中接过衣服,扯开彭小丐外衣察看伤口,沉默半晌。李景风站在两人身后,瞧得分明,脸色铁青。
杨衍见明不详拿着衣服,始终没有动作,急道:“快替天叔包扎啊!快啊!”语中已带哭腔。又见那血不停流出,杨衍哭喊道:“别流了,快停下来!停下来!不要再流了,停啊!”
彭小丐不住喘息呻吟,严非锡这一剑洞穿他小腹,抽出时又割裂伤口,将他肠子绞作几节,更把胰脏切个稀烂。这疼痛剧烈,却一时断不了气。
没救了,就算能出去,这伤势也必死无疑,只是让彭小丐多受些罪罢了,明不详很清楚。
杨衍见明不详仍是不动,恍惚间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愿相信,怒喝道:“给我!”说着一把推开明不详,将他手上衣服抢过。
“我们去找朱大夫,现在就去!”李景风大声说着,“快替前辈包扎伤口!”他语气惶急,声音却是坚定。他在说件自己也知道不可能的事,但他似乎就决定要去干这件不可能的事。
“对,找朱大夫!”杨衍哭喊道,“天叔你撑着!没事的,朱大夫很厉害,朱大夫能把死人救活!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他一边哭,一边将衣服绕在彭小丐腰间。明不详拨开他的手,接手替彭小丐包扎。
这是一件没意义的事,明不详明白。他看过太多无意义的事,看过许多人干许多无意义的事,这件事就跟那些事一样,徒劳无功。
那是贪嗔痴毒,是执着。明不详并没有嘲笑他们,他只是“明白”,正如他明白那些人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一样。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是明不详的“不明白”。
他无喜,无悲,无怒,无怨,但他不是佛。他知道自己不是佛。尤其此刻,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无意义的事,并不是出于“有所为”的无意义。他会配合着别人做些自己知道无意义的事,但替彭小丐包扎却不是为了什么原因——这是“无所为”的无意义。
但他仍是做了,为什么?
杨衍与李景风到底与他以往见过的那些人有什么不同?他们真是他的宿命,他的佛缘?还是说,他是他们的魔障、考验?
又或者反之亦然?
他长长的睫毛垂下,停止了思考,专注为彭小丐包扎,神情异常虔诚。
“彭前辈,我带你出去!”李景风道。他果真就要背起彭小丐。他不是安慰杨衍而已,他真的要去做,即便他明知道这不可能办到,他还是要做。
“他没救了。”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带着不忍与怜悯,是这群人当中唯一的女人,衡山掌门李玄燹。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杨衍狂喊着,声音顺着通道远远传了开去。
“你会引来蛮族刺客。”那是觉空威严的嗓音。李景风见过觉空,即便此刻再见他,他是如此狼狈,却仍是那样威严不可侵犯。
“就是为了你们这群杂碎!狗种!闭嘴!”杨衍怒不可遏,挥刀往觉空身上砍去,诸葛焉连忙拦阻。他武功高出杨衍太多,只一伸手就抓住杨衍手臂,“做什么,觉空首座是你能冒犯的吗?”他不想伤了杨衍,一把将他推开。
李景风见诸葛焉动手,正要出手,又见他没有伤害杨衍的意思,便也不动,只道:“杨兄弟,别耽搁了,我们走!”
他弯下腰,要扶起彭小丐,彭小丐忽地呻吟一声,道:“别……呃!……”
所有脏器受损中,胰脏破裂的疼痛最为剧烈,彭小丐连话都说不清了。
杨衍听彭小丐开口,忙扔下诸葛焉不管,奔到彭小丐身旁,抓住他手臂道:“天叔,别说话!我们出去再说!”
彭小丐脸色苍白,失血过多让他内力已近枯竭,这曾经号令江西的一代豪雄毕竟已是六旬老人。杨衍这一拉扯,他忍不住唉叫一声,吓得杨衍连忙放手。
彭小丐勉力举起手,他已经没法将刀举起,只能轻轻推到杨衍面前,低声道:“这把……野火……你……拿着……防身……”
杨衍哭道:“天叔你说什么……你自个留着防身!”
“我……死……威儿……安全了……呃……啊!……”彭小丐说一句,呻吟一句,内力随着血液渐渐流失,腹部传来的剧痛愈发强烈,“你别杀……严……徐……照顾……威儿。”
他唯一不放心的只有杨衍与威儿。只要他们平安就好,什么仇什么恨都没有这重要。他看见杨衍愧疚痛苦的神色,他想伸手摸摸杨衍的头发,告诉他:“傻孩子,不是你的错。别怪自己……这世道,从来就不是你能抗衡的。”
他忽地剧烈一颤,全身抽搐,这症状杨衍最是明白,那是疼痛太过强烈引发的痉挛。杨衍紧紧抱住彭小丐,哭道:“天叔,撑下去!”
李景风吸了一口气,伸手按住彭小丐心口,用内力替他镇压疼痛。过了会,彭小丐总算止住抽搐,张开眼看见李景风,指了指李景风手上的剑,又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李景风与杨衍都是一愣。
杨衍像是明白,却又不明白,颤抖着声音问:“天叔……你……”
诸葛焉走上前来,想要帮忙,杨衍见他走近,怒喝道:“滚开,滚开!”
“别让彭大侠死前受太多苦。”李玄燹道,“你下不了手,让诸葛掌门来。”
“下你娘!杀你全家,杀你全家!”杨衍站起身来,一把将诸葛焉推开。诸葛焉见他势恶,只得退开。
“杨兄弟……”李景风握紧手上初衷,也站起身来,望着蜷缩在地上呻吟的彭小丐,握剑的手禁不住颤抖。
彭小丐死死盯着他,目光中隐含鼓励之色,默默点头。
“天叔……不!”杨衍哭着哀求,“别这样,我求你!……”
彭小丐苍白着脸哼了一声,又要抽搐起来,只是不错眼地看着李景风手上的剑。李景风一咬牙,向前踏出一步,初衷便要刺出。
忽地,一只手握住他手腕。他回头望去,见是明不详,不由得愣住。
“啊啊啊啊啊!!”与此同时,杨衍仰天长啸,抓起彭小丐那把“野火”,黑色的刀光尚未亮起便已熄灭,与周遭的黑暗融为一体。
没有大量鲜血涌出,因为血已经快要流尽了。彭小丐的脖子上裂开一道口子,似在咧着嘴笑,仅剩的血自那处缓缓渗出,替他织起了一条鲜红的围巾。
“嘻……”
真的有人在笑?
李景风听到这笑声,倏然一惊。
那是杨衍的声音。
李景风猛然扭头望去,就见到诸葛焉和李玄燹,连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觉空脸上也有了震动的神情。
杨衍咧开嘴,笑着,一双红眼却淌下两行血泪。
“我真他娘的是个白痴……”杨衍笑道,“我竟然他娘的还想救你们这群狗杂碎!”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与彭小丐一心救人,却换来对方不由分说地偷袭,换到了彭小丐死得如此憋屈。他难得对九大家发起的这一点点善念,转眼就迎来了最大的报应。
“这该死的世道,这该死的九大家……每条狗都该死,每条狗都操娘的该死一万遍……”
杨衍喃喃说着,提着刀,往严非锡离去的方向走去。
像是一场闹剧,他们怀着满腔热血来救人,却只杀了几名蛮族刺客,就让彭小丐惨死在严非锡剑下,像是特地来送死一般。
他甚至没与另三名掌门打过招呼。
少林、衡山、点苍,三位当今最有权势的当权者,眼看着这场闹剧不发一语。或者,他们也不知该说点什么。
李景风望了一眼明不详,道:“你带三位掌门出去。”又转头指着明不详对诸葛焉三人道,“你们小心点,他不是好人。”
明不详没问,他知道李景风要去干嘛。诸葛焉问了:“你要去哪?”
“去杀严非锡。”李景风回答得果决,提剑就走,没有回头,快步跟上杨衍,留下一脸错愕的诸葛焉。
“我认得路,我带你们离开。”明不详道。他走向觉空,双手合十,恭敬行礼道:“弟子明不详,见过觉空首座。”
觉空点了点头,问道:“你怎会来此?那两个又是何人?”
“那两人,红眼的叫杨衍,是华山的灭门种。”明不详态度甚是恭敬,“另一个叫李景风。”
诸葛焉吃了一惊:“他就是李景风?”
※ ※ ※
“那一年,我到了天水,为了找《陇舆山记》下册,与若善相遇。”谢孤白说着,把他当年与文若善相遇的事巨细无遗地说了一遍。
“《山记》被禁,是因崆峒希望能开商路,同时不希望蛮族密道的事被传开来,还有那些早就经由密道来到关内的蛮族奸细。”谢孤白说道,“但行刺若善的刺客不是蛮族,蛮族不会蠢到在胸口刺上刺青来当奸细。”
“在悬崖边,那刺客为了求饶,说出了自己的来历。”
“他说他来自青城。”
谢孤白缓缓说完,沈玉倾瞳孔顿时收缩,讶异道:“蛮族的奸细就在青城?是他杀了若善?”
谢孤白点点头。沈玉倾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如果只是青城一个寻常人,谢孤白不至于这样遮遮掩掩,欲语还休。这名奸细定然是个极重要的人物,以致于大哥在说起这事时如此慎重,甚至连对自己也吞吞吐吐。
到底是谁?谁有这个分量?傅狼烟?不可能!傅老效忠青城三代,以他年纪也不可能是二十几年前从关外进来的。还有谁?二十几年前从关外进入,却又来路不明的……或许还伪造过身份?
沈玉倾决定不再想这些,因为范围太大了,他决心听谢孤白继续说下去。
“因为知道敌人在青城,若善才与我交换身份。”谢孤白道,“我怕有人对他下手,千方百计延请朱大夫同行。”
“屁用!”朱门殇喝了口闷酒,道,“我他娘的隔了好久才知道若善是怎样中毒的……操!操!”
他一边骂着,一边拍打着桌面,连骂了几句,却不知道是骂自己无能还是骂凶手残忍。
“凶手到底是谁?”沈玉倾问道。
谢孤白为自己斟了酒,又为沈玉倾斟满,却不喝酒,只是看着眼前酒杯,过了好一会,才道:
“令尊,沈庸辞。”
他说完,仍是看着自己眼前的酒杯,丝毫没有举杯的意思。
沈玉倾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他起先还不能理解谢孤白的意思,继而他感觉自己的胃也收缩了一下,然后是剧烈的心跳,一波又一波的寒颤。
“大……哥?”沈玉倾问,“你说什么?”
他算是非常冷静了,在对方指责自己父亲杀了自己好友,又勾结蛮族时,没有几个人能不站起来破口大骂,但他还是极力保持着冷静与仪态。
“我爹是青城掌门……没……没道理……他可是九大家掌门,怎可能是蛮族内奸?”虽然如此,他仍压抑不住口中的酸涩。他感觉自己的嘴唇在发抖,牙齿在发抖,手脚也在发抖。
“内奸不一定是蛮族派来的。”谢孤白道,“内奸,也可能是与蛮族勾结。”
“这有什么好处?!”沈玉倾终于压抑不住,大声道,“九大家掌门不够权倾一时吗?就算青城势弱,那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爹还能跟蛮族换到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确定是他。我在青城这两年,始终在观察他。作为儿子的首席谋士,又是结拜兄弟,沈掌门对我……未免太冷淡了。”相较于沈玉倾的不安,谢孤白的语气格外冷静,“他在提防我。”
沈玉倾竟无法反驳。他早看出父亲不喜欢大哥,而且几乎是先入为主地不喜欢,这两年来,父亲与自己这名首席谋士兼结拜兄弟鲜少往来,这不是父亲一向温和的作风。他本以为父亲也与小妹一般,对这名来路不明的书生有所提防,但小妹早已放下对谢孤白的戒心,父亲却像是从未想过要深入了解这名谋士似的。
他怎能放任一个自己不相信的谋士在自己儿子身边将近两年,直到最近才开始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