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昭畴也起身道:“既然少林出面调停,这事暂且按下,待我回禀家父,改日再与沈掌门商议。”
沈雅言起身,冷笑道:“诸葛副掌何不多留两天,多说些话?以后要再找名目上青城可就不容易了。”
谁听不出他话中讽刺之意?诸葛然微笑道:“那也未必,谁知道会不会又有点苍使者在青城遇刺,让我再跑一趟呢?”
他突然提起上回点苍使者被刺之事,众人不禁一愣。沈玉倾心想,难道诸葛然不死心,还想借题发挥?
只听诸葛然笑道:“没别的意思,我就想说一件事。”他忽地一顿,像是怕有人漏听似的,一字字说得分明,“上回夜榜的刺客,不是点苍找的。”
沈玉倾心中疑惑,这不是多说的吗?
诸葛然敲敲诸葛长瞻椅子扶手,道:“走了。”
诸葛长瞻犹豫半晌,终于站起身,对沈未辰抱拳行礼,道:“沈姑娘说只愿意嫁给打得赢姑娘的人。在下对姑娘一见倾心,斗胆讨教。”说着向前站了一步。
这几乎是点苍此行最后的反扑机会。诸葛长瞻自然知道沈未辰敢夸下海口,定然有自信,也亲眼见着她救顾青裳时掷出峨眉刺的能耐,知道这姑娘绝不简单。
沈雅言皱眉道:“我闺女还有伤,改日……”
诸葛长瞻道:“这是令嫒方才夸下的海口,改日又要等到哪日?”
沈未辰正自心烦意乱,向前踏了一步,敛衽行礼道:“诸葛公子请。”
至于沈玉倾,走到这地步,他心上石头早落了地。对于小妹,他向来是极具信心的。
※ ※ ※
诸葛然叔侄与严家兄弟离开青城时,只有沈玉倾礼貌送客。苏家兄妹本也要走,苏银铮死活要赖在青城过夜,苏亦霖一来不想跟着诸葛然和严家兄弟去妓院应酬,二来苏银铮纠缠得烦,三来苏银铮口无遮拦,要是开罪了诸葛然又是麻烦,只得厚着脸皮留在青城。觉闻则早被延请至谦堂议事。
诸葛然离开前对沈玉倾说:“每次见着你们兄妹,都让我想生个孩子。”他接着道,“不过想起冷面夫人的几个儿女,就知道这事全凭运气。”
沈玉倾送走客人,快步赶回房间,派人唤谢孤白到书房商议。路上遇着沈雅言,沈雅言显然认为觉闻此举是沈玉倾主导,竟对他大肆夸奖,只是念及要放过明不详,不免愤恨难消。
“不过要弄死那小子,手段多得是。”沈雅言拍着沈玉倾肩膀,呵呵笑道,“这次真是多亏你了。”。
沈玉倾听了这话,更是疑惑。回到书房,沈未辰早在等他,也是满心疑问。又等了许久,谢孤白才进来。
“少林要青城收回明不详的通缉。”谢孤白道,“崆峒劫持严三公子的事必须有人替罪,青城也不能与三弟有丝毫干系。”
“始作俑者逍遥法外,无辜者遭受牵连。”沈玉倾道,“颠倒黑白,这不是道理。”
“这不是道理,却是办法。”谢孤白道,“没有更好的办法。”事实证明,他多走了一步,把李景风扯入其中,反倒让今天的危机解决得更轻易。
“若是三弟听说了消息,还以为我们出卖他,他以后还敢来青城吗?”沈玉倾心中被块石头压着般,只觉郁郁难平。
“景风不会怪我们。”沈未辰说道,又问,“谢先生,这种事在九大家很常见吗?”
“不算常见,但也不少。”谢孤白道,“我们再想办法帮景风就是。”
沈未辰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未再说什么。沈玉倾见她眉头紧锁,知道小妹忧心,正要安慰,沈未辰却道:“这是我惹的祸,哥哥你们帮我善后,哪有怪你们的道理。”
之后三人相顾无言,沈未辰要陪顾青裳,先行离去,谢孤白也告辞。沈玉倾闷了一下午,仍是不快。
直到入夜,他正要就寝,忽听门外有人道:“玉儿。”
听声音是父亲沈庸辞,沈玉倾开了门,问了安,沈庸辞进屋坐下。沈玉倾问道:“爹怎么突然来了?”
“怎么,爹不能来看你?”沈庸辞笑道,“只是闲聊几句,碍着你睡觉了?”
沈玉倾笑道:“爹有兴致,我陪爹聊一整晚。”
沈庸辞道:“今晚我来,就是想与你谈谈谢先生的事。”
“怎么了?”沈玉倾不解问道。
沈庸辞道:“谢先生说是奉你之命行事,但让你兄弟担上罪名,这不是你的做法。你说……”他看着沈玉倾,问道,“是谢先生专断独行,还是果真是你授意?”
沈玉倾犹豫了会,道:“大哥做得没错,不这样,今日局面不易排解。”
“他怎么知道副掌门会拿你们结拜兄弟说事?”沈庸辞道,“你们结拜的事甚是隐密,你兄弟杀了嵩山副掌,又杀了巨灵门杜俊,也没人找上青城。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他却像是早预料到副掌会知道似的。”
“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隐瞒这件事,就是要让你兄弟担上罪名,跟青城划清界线。”沈庸辞道,“他可以不提李景风,但他提了,丝毫无周全维护之意,他……心里没这个兄弟。”
沈玉倾倏然一惊,忙道:“大哥不是这个意思!他是为了青城……”
沈庸辞道:“你这是认了他专断独行?”
沈玉倾忙道:“确实是孩儿让他去接觉闻住持的。”
沈庸辞挥挥手,制止沈玉倾继续说下去,道:“爹常说,立身处世,以仁为心,以中为本。中这个字,难在不偏不倚;仁这个字,难在推己及人。这人没有仁心。”
沈玉倾道:“可父亲也说过,有时不得已,也须大局为重。再说,青城明着通缉,暗中协助,也不是不行。”
沈庸辞道:“今天你是为了顾全青城而牺牲兄弟,爹知道你心疼,也会敬佩你,安慰你,却绝不会夸你。因为牺牲兄弟,干了明知是错却不得已的事,那是隐忍,是顾全大局,可大局得是你的大局,只有你才能做这种事,因为你才是青城的主,未来的掌门,你有责任为青城牺牲。”
“谢孤白不行。”沈庸辞接着道,“他是你的结拜兄弟,你的谋士,也是李景风的兄弟。一个谋士为了主子出卖弟兄,这是卖友求荣。”
沈玉倾听父亲话说得重了,忙道:“我也是他兄弟,小小也是他朋友,他是为了我跟小小才……”
“为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沈庸辞打断他,接着道,“他没把李景风当兄弟,就可能不把你当兄弟。他日换了主子,难保不会为了别人的大局牺牲你。”
沈玉倾一时愕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沈庸辞自觉话说得重了,站起来踱了几步,父子二人相对无言,房间中静默下来。
沈庸辞一眼瞥见桌上放着一本书,拿起问道:“这书哪来的?”
沈玉倾道:“这是大哥送给小小的礼物,我跟小小借来的。”又问道,“爹知道这本《陇舆山记》?”
沈庸辞摇头道:“没听过。”说完将书放回桌上,像是找到话题似,又道,“就说与他同来青城的那个朋友文若善吧,明知有危险,谢先生为什么让他冒名顶替?”
沈庸辞叹了口气,道:“还记得你刚认识他时,爹说过的话吗?”
沈玉倾道:“爹要我懂得用人,也要懂得提防人。”
“谢先生才高八斗,这两年助你打理青城,政事有条不紊,是个人才。”沈庸辞道,“但爹认为,这人心术不正,你要当心。”
送走父亲,沈玉倾一夜难寐……或许真如父亲所说,大哥打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愿冒任何风险,放弃了景风,可今天不正因如此,才免去了点苍与华山的纠缠?
可若论及居心……难道景风对他而言,真是连一点险都不值得冒的朋友?
唐绝艳隔天就离开了青城,朱门殇没去见她,她也没去见朱门殇。
苏银铮听说了青城的处理方式,噘了嘴,甚是不快。但她还是留在青城看了灯,不只她留下来,她还留了严家兄弟与诸葛然叔侄下来。严昭畴与严烜城与她久未见面,也是想念,当中还有一层为了大哥的意思在,诸葛然叔侄觉得她可爱,于是一行人多耽搁了三天,过了元宵才回嵩山。
当然,苏银铮也不忘记纠缠沈玉倾。
苏亦霖调侃她想偷顾青裳婚书,换上自己的名字,苏银铮听了眼一亮,反问:“行吗?”
顾青裳在青城养了几天伤才回衡山。沈玉倾修书一封,派了堂兄沈修齐送至衡山,向李玄燹退婚谢罪。他本拟让谢孤白同行,但昆仑共议在即,沈庸辞即将远行,需要谢孤白留在青城协助处理政务。
立春已过,枝渐绿,惊蛰而至春分,转眼已是三月。即便沈玉倾怎样派遣人手,怎样打听,再无李景风消息。他又派人想方设法找夜榜的线,要查李景风生死,始终不得其法。
谷雨过后,沈庸辞率领一行五百余人的车队离开青城,赶往昆仑宫,参加昆仑共议。更早之前,距离较远的衡山、丐帮业已出发。
沈庸辞离开后,沈玉倾总摄青城政事,由沈雅言从旁协助。自从沈未辰出走再回,这对伯侄之间关系突然好了起来。沈雅言像是要偿还多年来对这个侄子的冷落似的,对沈玉倾尽心辅佐,连看着沈雅言长大的刑堂老臣傅狼烟都觉讶异。
※ ※ ※
齐子慷走到怒王殿前,这名字是为了纪念一百多年前怒王起义而起。昆仑宫到了冬天,比边关还冷上许多,殿前的积雪已有两寸厚,他也没叫人打扫。
十年了,再过三个月,总算能卸下盟主之职。他转了转手上九龙戒玺,这是代表九大家盟主的信物,昆仑共议的盟约书都要烙上戒印才算数。
说起来这十年真没几件大事,去年也就唐门跟华山那笔糊涂帐值得一提。这昆仑宫除了九大家派来的使者代表,就住着自己领来的铁剑银卫跟九大家驻军,要不是妻子带了儿女常来探望,真是无聊得紧。不过一入冬他们就全跑了,真是……
真不晓得为什么诸葛焉这么急着坐上这位子,连十年都等不得?什么规矩早几十年前都定好了,这二十年太平无事,九大家连报请仲裁的公文都少。
不过有条规矩确实要改。
再这样下去,崆峒会日渐衰弱,齐子慷想着:“九大家不能独瘦崆峒,铁剑银卫不能没出路。”
除此之外,还有件事也是自己回到崆峒后得处理的——李慕海竟然有孩子留在关内,叫李景风。
世事当真难料,崆峒的孩子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崆峒,接着又离开了崆峒。
再几个月就好,齐子慷想着。
※ ※ ※
“孙才,发什么愣呢?打扫呢!”一个粗鲁声音喊着,那是东门侍卫长赵文岸的声音。
孙才像是被惊醒了一般,忙把最后残余的一点积雪扫到路旁。山下春天快过完了,昆仑宫的雪才刚消融。孙才眯着一双眼望着道路另一头,想着:“转眼就要四月了。”
“你这双眼睛,几时看都像睡着了!能不能有点精神?”赵文岸拍了拍孙才的背,想把他叫醒似的。
“我这眯眯眼就是睁不开。”孙才唯唯诺诺。
赵文岸笑骂道:“都来几个月了,用不着夹着尾巴做人!你挺勤奋的,用得着你!”又道,“行了,这边活干完了,去厨房帮忙吧。最近的事可多着呢,辛苦点,有赏钱的。”
孙才口头上答应了几句,快步走向厨房。
厨房杂工卢八水与孙才是同时来到昆仑宫干活的,两人住同一间房,交情也最好。卢八水戴着一顶黑色毡帽,毡帽下见不着头发,显然是个光头,正从车上搬下一袋麦子,见着孙才,打了个招呼,孙才帮他搬麦子。
与他们一起搬货的还有十几人,三三两两,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
“四月了。”孙才对着卢八水说,卢八水只是“嗯”了一声,继续干活。他看着老迈,却身强体健,一袋百多斤的麦子背着,丝毫不见气喘模样。
孙才找着机会,背了一袋麦子与他并行。
“天叔,你说那狗贼几时会来?”孙才低声问着,微阖的眼皮底下,一双红眼分外炽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