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外传:敬酒罚酒
小狗子没有名字,他在安春阁干活营生,安春阁是长安最好的妓院,出入是体面人,但他的工作不体面。他只有一个活计,安春阁的姑娘都是身娇肉贵,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美人,小狗子的工作,就是帮这些姑娘洗月事布。
也因此,他是被嫌弃的人,连帮姑娘跑腿的仆佣都觉得他晦气,身上不干净。
大抵是愿意跟他讲话的人不多,他的话也很少。每日里一早就到安春阁院子等着姑娘叫唤,接过了里头递出的月事布。然后拿到安春阁外的无头巷洗。这种事得隐密点做,虽然他不太懂。每个姑娘都有的东西,怎么每个人都避而不谈,讳莫如深。像是件龌龊事似的。若是当街拿出,少不得大惊小怪,男人会大笑,女人会害羞。好似自家娘亲没教过似的。
不过一块布上沾了些血,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巷子尽头也是他家,他就住在巷子的最深处,木架的屋檐架在巷子的两端,上头铺了茅草,下雨时,得屈了脚睡才不会被雨水打湿。里头堆着他叠放的整整齐齐的衣服跟一床被。还有一个木桶与香皂。他会用这个木桶洗澡,但不会用香皂,香皂他只用在工作。他会用香皂把姑娘的月事布洗净晾着。把水泼在巷子前。有时他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但他从不介意。等到了休息的时候,他会脱下仆役的衣服,整齐叠放在屋子里侧。然后睡觉。
隔天醒来,他会把衣服、被,折得整整齐齐。四四方方如同豆腐块似的堆放在那茅檐下。然后把姑娘的月事布带回安春阁交给姑娘。等着收之后的活。
他挣的钱不多,靠着每日少则十几文,多则二三十文的赏钱过活,一日三餐,冬衣夏裤,攒不了几个钱,日常销后剩馀不多,再说,他也不知道要把钱藏在哪。长安的屋价是华山辖内最贵,他洗一万条月事布都买不起。他一日有所敷馀,就会买些吃的给狗仔。
狗仔并不是因为小狗子而叫狗仔,恰恰相反,因为狗仔才让小狗子有了这个名字。没人知道他是打哪来的,父母是谁,某年冬天,他冻倒在安春阁外,一个好心的姑娘救了他,姑娘突发奇想,给了他洗月事布这个活计。他就在这住了下来。那时他没有名字,问他也不说。
一年后,他在雪地里遇到跟他一样快饿死的小狗。他用一点点钱买了菜渣救它,之后,这条狗就时常跟着他。他也没帮狗取名字,就叫他狗仔。于是大家就叫他小狗子,这年,他才九岁。
狗仔是只很普通的野狗,除了更高大一些。脸上,耳朵边缘,以及大腿上几块斑驳的黑色。其他地方都是摸上去粗糙扎手的黄色短毛。还有几块皮肤因为染病秃了。有人说狗仔肯定混到好种,不然不会这么凶恶。
小狗子总说狗仔不是他养的狗,但是每回狗仔来找他,他总会弄点东西喂他,反倒是当初救他的姑娘怕他孤单可怜,替他认了狗仔,也免得被附近的人家打杀。实际也没关照过几次。都是小狗子喂养。到后来,小狗子有多的钱就买些碎肉、骨头给狗仔打牙祭。对他还比对自己好些。
没有什么人会欺负小狗子。他更小的时候或许有,但后来没有。一来他沉默寡言,当初救他的姑娘从良后,他就几乎不与人往来。二来他太晦气,靠近些都怕。三来,狗仔很凶。小狗子刚救它时,它才胳膊大小,瘦骨嶙峋,现在可有三尺多长,它每日里就只在巷子附近徘徊,谁靠近它的地盘,它就咬人。除了小狗子,谁也不亲近。
没事的时候,小狗子会坐在巷子里,不是巷子口,那里碍眼,容易被驱赶。是在距离巷子口约两丈的地方,看着行人往来,姑娘迎宾接客,还有那些高官贵人。也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一直到了十三岁那年。
那天他拎个麻袋从安春阁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红着脸迎面走来。他本能的侧过身要让,那少年却挡住去路。红着脸呐呐道:“对……对不住!”他一时不明白这少年什么意思。“啪!”的一声,他脸上已经吃了一记巴掌,这一下并不甚痛!少年身后传来声音:“我这边听不到!”
少年猛地又一巴掌扇来,他此时有备,举手格档,那少年不住手地扇他巴掌,他不断闪避抵抗,脸上身上仍吃了好几下。背后的声音仍喊道:“听不见!听不见!”
少年慌喊道:“他这样闪,我打不着他。”
“你们上去抓着他!”背后的声音喊道。
小狗子挣脱少年的纠缠,攒过身拔腿就跑,还没绕过后面那少年,就被一名壮汉扭住手臂,他用力挣脱。又要再跑,一人抓住他手腕反扣在后。他一挣扎就疼。
“行了,抓稳了!”他抬头看,后面那名少年年约十七八。穿着黄色锦衣,他在妓院看得多,这是上等人的衣服。
方才打他的少年走到他面前,他穿的是天蓝色丝袍,这质料比黄衣少年更好。蓝袍少年歉然道:“对不起!”
“啪”这一巴掌打得非常响亮,小狗子脸上热辣辣的一块。
“还是听不见!太小声了!”黄衣少年笑道。
蓝袍少年一咬牙,使尽全力重重打在小狗子脸上,把自个身子都拖歪斜了,小狗子先是听到一声巨大的巴掌声,然后耳朵嗡嗡响个不停。竟觉得有些天旋地转。手上麻袋不禁脱手。露出里头蓝色布帛。
“那是什么?”黄衣少年饶有兴味的俯身察看。“操!是姑娘家的月布,哈哈哈,你偷姑娘家的月布干嘛?难不成要缝衣服?”他捡起一块月布哈哈大笑。一旁的壮汉道:“少爷别碰,晦气!”
“秽他娘!”黄衣少年将月布一把抹在小狗子脸上,用力揉搓着。小狗子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忽听得一声犬吠,黄衣少年惨叫一声。只见狗仔不知从哪冒出来,一口咬住了黄衣少年的小腿。抓着小狗子的壮汉忙松手去救主子。狗仔可是乖觉的。一见人来,转身就跑。两名壮汉忙扶住少爷,黄衣少年大骂道:“你的狗咬了我!”
小狗子只回了一句话:“那不是我的狗!”说完拾起落在地上的月布跟麻袋。迳自走了。
他回到住所,身子有些疼,嘴角被打破,他伸出舌头舔了舔。
跟月布上的味道一样。
他去打了水,开始他一天的活,狗仔不知打哪跑回来,像是邀功似的,在他面前纵跳不已。小狗子从窝里掏出一小块干硬的馍扔给他。狗仔一口吞了。走到他面前,低头蹭他的手。他嫌干扰干活。用胳膊将狗仔架开。
狗仔突然警戒起来,发出低吠声。
“操!找着了。”黄衣少年跛着脚,裤管都破了,伤口只做了简单的包扎。他身后除了之前两名壮汉外,又多了一名仆人,牵着一条足走三尺高的大犬。“还说不是你的狗?咬了老子。你怎么赔?”
“他不是我的狗!”小狗子仍是这样回答。
黄衣少年指着狗仔喊着,“来旺,咬死他!”身后的仆人放开铁锁。那条巨犬立即扑向狗仔。
狗仔向侧边跳了开来,又扑了上去,一口往那只叫来旺的狗咬去。然而对方身型比他高大的多。一甩脖子,就将狗仔甩了开来。黄衣少年跟他的手下不住喊叫。让来旺发动攻势。
来旺不住向狗仔扑击,狗仔身型虽小了些。但他个性猛恶,这些年在街道上身经百战,闪过不知多少腿脚,咬过不知多少野狗。纵扑横跃,极为灵活。两只狗就这样缠斗起来。
那来旺或许是吃得太好,或许是打过的架太少。一开始靠着体型优势,逼的狗仔不住闪躲。等斗得久了,开始不住喘气。黄衣少年不住催促他去咬狗仔。狗仔似乎察觉对方体力不济,只是闪躲。又过了会,狗仔猛地跃起,对着来旺鼻子咬下。来旺闪避不及,被一口咬着,只是不住甩头。想甩开狗仔。狗仔凭着一股狠劲紧咬不放。没多久,来旺惨哀一声,回头往主人方向跑去。狗仔这才松开口。恶狠狠的瞧着黄衣少年。猛地一溜烟往巷子口钻了过去。那些手下拦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跑了。
小狗子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只是顾着洗布。
“操!没用的畜生!”黄衣少年更怒。踹了来旺一脚,走到小狗子面前,一脚将木桶踢翻,水贱的小狗子满脸都是。他见小狗子毫无动怒模样。又拾起木桶,使劲摔个稀烂。骂了两句,这才转身离去。
小狗子默默收拾水盆的碎片。就坐在那,这下可麻烦了。这是他维生的工具,手上也没多的闲钱买水盆了。该怎么办好?
或许可以跟附近的邻居借一个木桶,但邻居肯定不会借,没人想借自己家的盆子给别家的姑娘洗月布,沾晦气。
他沉思许久,没有想到办法。
“对不住!”小狗子听到声音,这是他今天第三次听到。这口音都听熟了。
他抬起头,是那名蓝袍少年,低着头,很是惭愧的样子。站在他面前。
“我……我见到他们走了,这才来的。我……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小狗子没有搭理他。他在烦恼木桶的事。
“我赔你个木桶?”蓝袍少年道:“你还得看大夫,我那几下,打得你痛不痛?”
小狗子仍没理会他。蓝袍少年还要说话,突然听到背后有低吠声。
狗仔又回来了。正对着蓝袍少年低吠,随时作势要攻击他。蓝衣少年有些害怕,不由得退开几步。挥舞双手道:“我没恶意,我不是坏人,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狗仔瞪视着他,缓缓绕过他,又来到小狗子的身边。
“你的狗受伤了!”蓝袍少年低着头道:“你要不解气,我让你打几下嘴巴行吗?”
小狗看了一眼狗仔,狗仔身上有血,那是与来旺搏斗时受的伤。毛皮都沾黏在一块。
“你买两块肉来。”小狗子终于说话:“还有一个木桶。”
蓝衣少年大喜,立刻奔出街外,不久后,抱了个木桶过来,里头有一大块油纸包。油纸上戳着“老余记”的印。那是镇上最好的饭馆。就在安春阁附近,姑娘们常叫老余记的外点。当然,小狗子是一两都吃不起的。
蓝袍少年带的不只是两块酱肉,还有烧鸡跟一袋馍。
小狗子只拿了两块酱肉,一块扔给了狗仔,自己啃着另一块。其他塞还给蓝袍少年。
“都给你!”蓝袍少年道。
“我只要了两块肉跟木桶。”
“你不生气了?”蓝袍少年试探性地问。
“我没生气。”小狗子回答。
“为什么?”蓝袍少年很惊诧:“我……我们这样……欺负你。”
“过日子就是这样。”小狗子啃着嘴边的酱肉,一小口,一小口,也不知道是要细细品味,还是珍惜得来不易的食物:“人跟狗都一样,活一天是一天。过了今天,明天也就照旧。”
蓝袍少年被他这回答惊诧住,一时说不出话来,看着散落一地的木片,问道:“你干这能挣多少钱?”
“一条两文。有时会有赏金。”
“这么少。”他低声说着,又觉得冒犯到小狗子,忙抬眼看他。
“干活才有钱。我的活就只值这些钱。”他没有展露出被冒犯的模样,但他的回答却让蓝袍少年觉得自己让这个少年难堪。更加惭愧。
“对不起!”蓝袍少年弯腰鞠躬,转身跑走。
小狗子嘴边那块酱肉才啃了几口,狗仔已经吃得干干净净,摇着尾巴在他面前绕来绕去。他把剩下的大半块扔给了狗仔。把木片收拾好,塞进了屋下一角。等入了冬,这些木头都是取暖的材料。别糟蹋了。接着起身再次去打水。
※ ※ ※
几天后,小狗子脸上的伤好了。依然干他的活,看似一切如常。但安春阁的护院总管却把他叫了去。
“听说你养的狗仔咬了人?”护院总管问。
“那不是我的狗。”小狗子回答。
“要不是你的狗,那得抓来杀了。要不也得赶走!”护院总管道:“这狗仔凶恶,有不少客人都抱怨。要是哪天惊扰到客人怎么办?”
“你不认。可大伙都觉得你是狗仔的主,你要养他,得把他嘴巴套起来!”护院总管道:“要不你就搬走。再不然,打死了。”
小狗子默默离开,用木桶跟铁丝作了个套子,招呼狗仔过来。把嘴套套在狗仔嘴上,狗仔先是拼命挣扎,发觉挣脱不开,就趴在地上呜呜叫着。小狗子只不理他,等到吃饭时才替他解开。第二天要出门前,又用嘴套套上。
几天后,他刚拐入巷子口,就被几个壮汉制服住。
“操你娘!总算回来了。”是那日的黄衣少年。他还带着那只来旺。还有更多的保镖。
“把他压进去。”
他被压到巷子的底处,自己那间破屋前。狗仔见到仇人,又见到主人遭制,压低了身子低吠。但他嘴巴被套住,吠不出声来。
“咬死他!”黄衣少年下令,来旺即刻扑了出去。狠狠咬向狗仔。狗仔避了开来,想要还击,却被嘴套困住。只得拼命闪躲。来旺不住扑咬。他只能在地上翻滚挣扎。想摆脱嘴套应战。却怎么也甩脱不开。想要逃走,唯一的出路又被黄衣少年的保镖守着。逃脱不出。
小狗子被压倒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狗仔被咬得遍体鳞伤。没多久后,来旺一把咬住狗仔脖子,将他摔倒在地。张开血盆大口一阵啃咬。
狗仔的呜咽声渐低,终至细不可闻。
黄衣少年哈哈大笑,在小狗子肚子上踹了一脚,痛得他酸水都要呕出来。黄衣少年骂道:“叫你的狗再逞恶。操!”说完往小狗子脸上吐了一唾沫。领着手下大笑而去。
狗仔全身是血,躺在地上动都不动,软弱的后腿有一只已经被咬断。另一只前爪只剩一丝血肉连着,裂开的肚皮,隐约可见里头的骨头还有脏器。狗仔涣散的眼神无助地望着小狗子。
小狗子解开嘴套。想让它喘口气。不料狗套一取下,狗仔猛地张大嘴,狠狠咬住小狗子手掌,把虎口都咬出血来,它咬得如此用力,像是奋尽了临死前全身力气似的。死死咬住小狗子的手不放。同时恶狠狠地瞪着小狗子。这是狗仔唯一一次攻击他。小狗子没有将手挣脱,任由它咬着,就这样抱着狗仔找到最近的一间医馆。
“断了两只脚,救回来也是残废。”大夫说:“还得很多钱,你有钱,还不如先治你手上的伤。”
他没有医自己手上的伤,太贵了,他负担不起。他无视狗仔哀怜的眼神,默默将狗仔抱回自己住的地方,狗仔只剩下细微的哀嚎,胸部不断起伏,嘴角流血,身子微微抽搐。
他从那间算不上是房子的小屋里,掏出了他切杂物用的小刀。摸着狗仔的心脏,用力捅了进去。呜的一声,狗仔的瞳孔迅速放大起来。血溅到他身上。
跟月布上的味道一样。
他接着用那把小刀剖开狗仔的肚子。打了一桶水,开始洗涤,刮皮,取肉。然后用之前被砸烂的木盆碎片,跟一些拾来的枯枝木柴。在巷子里起了一团火,把狗仔分剖开来。
这顶得上好几餐。
“你以后别来了。”他来到妓院,护院总管对他说:“你得罪了康少爷。他是常客,又是个小霸王性格。再见着你,你也麻烦,我们也麻烦。”
总管这举动自然引来众家姑娘的抗议,小狗子做事勤奋。他洗的月事布干净,这些姑娘们用了舒适,再说,他虽然性子古怪,但与姑娘们相熟。也不尴尬。
有人道:“那败家子跟小霜最好,让小霜劝他两句不就好了。”
那名小霜的姑娘却道:“不成,他这人最是小气,越劝他,越要为难人。”
又有姑娘道:“任他闹,安春阁的贵人多了去,他算老几?大得过掌门家吗?让三公子去治他。”
“三公子哪有空管这闲事。”又有人道。
护院总管道:“这都是闲话。你们谁真不怕得罪了康少爷,愿意去帮他说话?得了,张着上下两张嘴。都想让人费力气。谁要把这事扛了,别瞎磨叽,站出来说。”
所有姑娘都闭了嘴,小狗子终究只是一个洗月布的,连交情都算不上有。月布换个人洗不是洗吗?
小狗子没有多说,将每个姑娘的月布挨个送还。就像他平时那样,不同的是,这次他离开时手上的麻袋是空的。然而他却看着像是没有任何脾气。就像往常一样,他的进出不会引起谁的注意。
等他走出大厅时,忽地“砰”一声巨响,唬得大厅上所有嫖客、妓女、护院吃了一惊,众人不由得侧目,只见那扇红杉木大门上印着一个清晰的脚印子,刚从门口走出去的,不正是那从没见过脾气的小狗子?
有些护院已经抢上要追究。被个知情的妓女劝下。
他连维生的工作都没了。运气不好的话,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他回到住所,赫然发现那名蓝袍少年又来,此时他改穿件白色浪镶银边襟衣,外罩同样式的袍子,系一条淡蓝色腰带。
那少年问道:“你……你那只狗呢?”
小狗子不理会他,走入自己那间“小屋”取了狗肉埋头啃着。少年认出那是条腿,诧异道:“你……你把它吃了?你……怎么能这样,你养了它几年,你……”
“它死了。”小狗子的回话让少年愣住。
“我……我是听说了,我还想看看,能不能带小狗去看大夫。”他抱着脸,显得极为内疚,几乎要哭了出来:“对不起!”
小狗子仍是没有回话,也不知道是接受还是没接受这道歉。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问。
“他们叫我小狗子。”
“这不是你的本名。”少年摇头:“我想知道你的本名。”
“人家怎么叫,你跟着他们叫就好。”小狗子把剩下的狗肉包入一个油布袋。他还想着之后要怎么营生。
“我叫秦子尧。”少年说道:“勤富织坊的秦家。”
小狗子自然听过勤富织坊,这是长安最大的织坊之一,他们产的布料未必是最好,却是最为价廉物美的。算得上是长安一富。
“我瞧你……日子挺辛苦的。”秦子尧说道:“我这有些银两……”
“我不要银两,我要找活。”小狗子道:“安春阁说我得罪你朋友,不让我干活了。”
秦子尧更是惭愧,忽地想到什么,道:“不如我带你回家,帮你找个活。让你有地方住。”
“你想捡我回去?”小狗子问。彷佛秦子尧是因为愧疚与同情,把自己当狗,捡回家养。
“不是,不是这样。”秦子尧连忙挥手:“你继续待在这里,康经武说不定还会来找你麻烦。”他低下头:“是我害了你。我得负责。”
“你不用负责。过了今天,明日也是照旧。”小狗子仍是这样回答:“你家有活吗?”
“我家总是缺人的。”秦子尧说道。
小狗子没有更多的选择,他把所有家当都收拾好,连一块木屑也没落下。跟着秦子尧走了。路上,秦子尧问小狗子:“你都没问我那天为什么打你?”
“不重要。”小狗子答。
秦子尧还是说了。
秦家是长安的富户,爷爷白手起家,建立了勤富织坊。到了父上这一代,已有千多名工人,衣食无忧就不用说了。然则富则富矣,作到头终究只是个富户,秦父说,有钱人斗不过有权人,要富且贵,才能长保久安。瞧瞧河南首富子德和尚,能做到这般家大业大,靠的全是身份护持。
想攀上贵,那就从几条路着手。他希望儿子能够学武,接管一个小门派也好,或者领了职事,尤其能投入华山门下更好。这样人面更广,这才好保住家业。
长安归华山派直接管辖,地方上的门派所掌握的权力不大。铁门帮康家前一任掌门康晓生出类拔萃,在华山担任要职,这一代掌门虽然资质平庸,家门有些破落,但当年的人面还在。康经武是掌门的儿子。秦家要攀附权贵,康家缺钱,两家就有了往来。秦父要秦子尧当康经武的玩伴,不要轻易得罪。
然则秦子尧不喜欢康经武,康经武蛮横霸道,时常欺负秦子尧。那一天,康经武邀秦子尧出门,原来是带他逛窑子,上妓院,秦子尧年方十六,虽晓男女之事,仍是个雏。连忙拒绝,康经武开个难题,两人赌赛猜枚,输了就要听话,秦子尧输了,又拒绝上妓院,于是康经武随手指了个人。要秦子尧上去打他一巴掌。那人恰恰是刚从妓院走出的小狗子。
秦子尧迫于无奈,只想着事后补偿,于是只好上前打了小狗子一巴掌,没想后来惹出这许多事,害得狗仔惨死,又让小狗子失了营生的勾当。
他故事说完,也到了秦家,那是座四进院,气派不输给安春阁,秦子尧得意道:“我家漂亮吧!”
小狗子没搭理他,秦子尧也觉得失态,唤来家丁开门,把他带到院子里一处凉亭,派人传了茶。秦子尧问小狗子道:“你会些什么?”
小狗子回答:“洗衣服。”
秦子尧摇头:“没有别的了吗?”
小狗子反问:“你觉得我还学过什么?”
秦子尧又被他问住,见他身材瘦弱,年纪又小,力气活肯定也干不好。至于洗衣,家里自有洗衣妇。那些什么木工草,他肯定一项也不会。不由得为难起来。两人坐在园中许久不语,竟是相对无言。
有什么是什么都不会,却能胜任的工作?秦子尧不由得苦恼起来。
“哥!”一个声音传来,小狗子转头望去。一名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一个小女孩走近。
秦子尧忙起身恭敬喊了声:“爹!织锦!”
秦父年约四十有馀,身形福泰,颊肉厚得像是垂贴着两块狗耳朵。他问秦子尧道:“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人?”
叫织锦的小女孩脸上长着雀子斑,扎两条辫子,约莫十岁左右,手上拿了一袋肉夹馍正吃着,身材与父亲同样福泰,虽然年幼,腰围比哥哥还大了一圈不止,她看着小狗子,张大了眼睛,忍不住说道:“你好瘦。”
小狗子确实瘦弱,他年纪小,还在长骨发肉,买衣服时故意买大了几寸。以便穿得久些,这件不合身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像是挂上去似的,只要抖一抖,随时都能抖落。
“织锦,礼貌些。”秦父喝叱了小女孩,走到小狗子面前一行礼,道:“犬子得罪阁下,稍后我命人送些银子与阁下,聊表歉意。”
小狗子仍是摇摇头:“我不要。”他挑起行礼,对着秦子尧道:“你这里没活,我走了。”说完就要离开,秦子尧连忙拦住,他总算弄清楚这小子的想法,他不要赏钱,他只要工作。于是转过头道:“爹,秦家找不到一个活养人吗?”
秦父皱起眉头道:“你留他在府里,康公子见着,不是惹麻烦?”
秦子尧道:“府里这么大,躲不得吗?爹你老说仁心福报,把人家害得这么惨,你就没点意思,几两银子打发人家,这算什么仁心福报?”
秦父似乎被他说动了,过了会,问:“你想让他干什么活?”
“爹要我学武功,我缺个陪练的。”秦子尧道:“让他陪我练武!”
秦父想了想,点头道:“行了,你好生练,要是练不起来,这孩子也不用留在府上了。”他知道儿子性格,用这少年威胁他,儿子定然加倍认真。
秦子尧大喜,抓着小狗子的手道:“你跟我来!”
“等等!”秦织锦快步追上,将手中那袋肉夹馍塞给小狗子:“多吃点,长肉。”
秦子尧带着小狗子来到秦府的佣人房,指了一间小屋道:“以后你就住这!”
小狗子望了望屋里。很简单的一间小屋,有炕、有一张桌子,还有两张椅子。他将随身家当放下。
“你不能再叫小狗子了。”秦子尧道:“你要留下来,就得有个本名,就算不说,起码给个姓。我才好叫你,我不叫你小狗子。”
小狗子看着他,许久之后才说了:“我姓方,叫方济。”
秦子尧笑道:“行,以后就叫你方济,你陪我练武。”
之后每日,秦子尧就来找他练武。让他拿根木棍陪秦子尧对打。就这活,每日陪练一个时辰,一个月有五钱银子,跟他在安春阁里挣的差不多,赢在有吃有住。
也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同情,秦子尧兄妹待他很好,秦子尧时常找他说话,有时练武,秦织锦会坐在旁边看。秦子尧常常拿些生活用品给他。但礼物无论大小,方济一律不收。每个月只收薪俸。这让秦子尧对他更加刮目相看。越加地想亲近他。只是这人实在难以亲近,有时秦子尧说了半天话,方济只回答了一声“嗯。”秦子尧也不以为意。
秦子尧学的功夫很特别,是长短两把剑。运使非常困难。这套功夫叫“走龙蛇”,是华山嫡系的功夫。秦子尧对方济解释。
走龙蛇是华山嫡系的绝学,华山门人都听过,但学的人不多,甚至连掌门都不会。因为这门剑法不仅变化繁琐。更要同时运使长短两把剑。不仅如此,又要忽快忽慢,一会长剑快,一会短剑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