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家破人亡(上)
赵氏被关在东柳巷大庄园的某个房间里。母子才刚进门,彭豪威就捂着鼻子喊臭。
房间里确实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恶臭,赵氏见地上趴着一具几近全光着的尸体,连忙捂住儿子的眼睛,喊道:“别看!”又将儿子放到床铺上,让他面对墙壁,嘱咐道,“别回头!”
她回头,见地板上一大摊早已干枯发黑的血迹,那手腕和脚踝处有着铜钱大的圆形伤痕,看来死前流了不少血,墙边还抹着几个血手印。
赵氏忍着恶心,一小步一小步,小心翼翼地走向尸体。此时她比谁都害怕,比谁都彷徨,既忧心丈夫公公的安危,又担心自己落入敌手,不知会被怎样虐待。
尤其是儿子……
但她没有哭,如果威儿知道她怕,知道她慌,威儿就会跟着害怕慌张。
那是一具男人的尸体,脸颊消瘦,嘴边染着暗红色的血迹,全身上下都是淤血,如果不是死得如此狰狞,五官算得上清秀。
赵氏一阵反胃,几乎吐了出来。威儿忍不住抱怨:“娘,好臭!我们换个房间好吗?”
赵氏敲了门,喊道:“派个人把里头的死人收拾一下!”她喊了几声,没人理会。又听儿子嚷道:“娘,我肚子饿了!……”
她回床上抱住儿子,从袖子里取出一颗来,塞在儿子手里,低声说道:“忍着点。这几天日子不好过,等见着你爹爹爷爷,就什么事都没了。”
彭豪威虽不知发生何事,也察觉母亲与往常不同,点点头,吃了果。
就在此时,只闻“啪!”的一声巨响,门被重重推开,一名肥胖的陌生男人闯了进来。赵氏惊问:“你是谁?!”那人径自逼近,一手拽住她的腰,另一手撕开衣襟。赵氏大惊失色,正要挣扎,那人抓住她左手,顺手一扭,顿时脱臼,赵氏痛得大声惨叫。
那人哈哈大笑:“让彭老丐知道我弄他孙媳妇,比杀他一百次还爽!”笑声直如嚎叫,着实恶心。
彭豪威见母亲被欺负,跳下床来,不住踢打那人。那人一巴掌打在彭豪威脸上,登时打得孩子摔了出去,额头撞到床角,“砰”的一声,额头破裂,血流不止。那孩子竟没晕过去,转过身来,满口是血,也不知被打掉几颗牙齿。他也不哭,又冲了过来。
赵氏怕那人又伤自己儿子,忍痛喊道:“别过来!”
彭豪威当即停步。赵氏喝道:“上去!用被蒙着头,没叫你别下来!”她左手脱臼,实已痛得全身大汗。
彭豪威最听母亲话,他不知道发生何事,瞪了那人一眼,乖乖听话爬上床铺,用被盖住头。那人见赵氏不再挣扎,料她胆怯,抓住她右手,喊道:“拿过来!”一名守卫拿了张纸进来,赵氏忙伸手遮住领口,只觉羞辱愤怒。
“签了它!”那人自是彭千麒,他道,“你丈夫被我杀了,彭小丐也快死了,不想死,就当我女人!”
赵氏听了这话,直如掉进冬夜冰湖,全身发冷,眼前一黑,“啪嗒”一声摔倒在地。她惊怒悲痛,不可置信地颤声道:“你……胡说……”
彭千麒道:“他脑袋给我踩烂了,要不要割他那活给你瞧瞧?你认得出吗?”说着握住赵氏手腕,凑到纸前,道,“嫁过来,连姓都不用改!”
那是一纸婚约,赵氏一看,挣扎着一团乱画,悲声道:“我不签!”说着忍住疼痛,用力将上衣扯开,露出半边,喊道,“想侮辱彭老丐的孙媳妇?来啊!”
彭千麒见她不就范,一巴掌挥下,赵氏被打得撞到墙边,嘴角不住流血,昏了过去。彭千麒见她昏倒,回头望了一眼地上尸体,骂道:“才几天就饿死了,废物!”他扳开小桂双脚,瞧了一眼,啐了一口,关上门便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氏缓缓醒来,脸颊手腕痛得难以忍受。她颤颤巍巍走到床边,见彭豪威仍躲在被中,没有露出头来,心想:“跟他爹一样,可听话呢。”忍不住喊了一声:“威儿。”
彭豪威这才从被中探出头来,喊道:“娘!”
赵氏紧紧抱住儿子,放声大哭。
※※※
丐帮与彭家在抚州搜索了一天,始终找不着杨衍与彭小丐。他们逃走时所乘的马匹虽然找着,马上只有血迹却无人影,徐放歌下令将赵氏母子被擒的消息放出。
第二天,抚州城陆陆续续来了大批人马,足有千人之多,绝大多数是彭家人。他们进驻江西总舵,取代原本的抚州守卫,与此同时,福建浙江又来了两千余人,分驻在南昌、宜春、吉安跟赣州边界。这批兵马显然早有预谋,才能调动得如此迅速。
徐放歌招来谢玉良,确认了与彭小丐交好的各分舵主和各方人物,列了个名单,道:“带两百名彭家弟子把这些人都抓起来,处理不了的,就跟新任总舵讲,他会帮你。”
谢玉良惊道:“帮主,这不是明摆着让我当叛徒?”
徐放歌道:“就说是我的命令。”
谢玉良道:“这样小的以后怎么带兄弟?”
“我会调你去别地当分舵主。”徐放歌道,“换个地方就没事了。”
谢玉良低着头道:“领令。”
彭小丐在江西还是有实力,江西近半领了侠名状的门派弟子都是彭家子弟,有万人之众,想斩草除根还得靠着彭家压制。至于那些散兵游勇,想偷着帮彭小丐一家的人……徐放歌心想:“幸好抓着了他媳妇孙子。”
第三天,江西总舵门口扔出七八具尸体,都是为了感念彭家恩德,聚众想要救出赵氏母子的人。第四天、第五天,又陆陆续续扔出几具尸体,如果杨衍在这,会认出当中两人正是那日求见彭老丐最后一面而不得的中年人。
五天过去,徐放歌与彭家找遍与彭小丐有关系的人物,仍没找着杨衍与彭小丐。
“彭小丐受了重伤,逃不出抚州。”徐放歌下了令,“掘地三尺也得找出来!”
※※※
“再问也问不出个屁来。”七娘嗑着瓜子,桌上搁着两只大碗,“彭小丐什么处境?群芳楼敢收留?”
“群芳楼的往来多,消息灵通,烦劳七娘让姑娘留意留意,打听打听。”徐沐风道,“抚州才多大,彭小丐能上天?”
“你们徐家放个屁就能上天!”七娘拍桌骂道,“老彭死了,抚州一个个跟死了爹一样,怕上了群芳楼就被骂不孝。好不容易捱过冷清,你们又唱这出文武大戏!他娘的,抚州来了这么多游魂,街上飘飘荡荡,就没个来光顾的!行呗,横竖是你们丐帮的物业,垮了便垮了!大行不做做小行,让姑娘们散了去,张了腿就能做买卖,街头巷尾还怕没地方?!”
“七娘这口气,倒像是替彭小丐抱不平似的。”徐沐风道,“七娘,说话收敛些,别沾了腥。”
“我要是替彭老头不平,早把下边几个毒死了!他跟群芳楼没交陪,该纳的乞儿钱他也没少收我一文。二公子……”七娘嗑着瓜子,一口接一口道,“赶家里的老鼠,犯不着放进一只臭狼。你问问江西的百姓,谁乐意?先说好,我群芳楼的姑娘不让他糟蹋!”
“总之,劳烦七娘了。”徐沐风并不想与这风尘女子争执。江西百姓的怨气他懂,彭千麒来当总舵,这几年江西只怕没好日子过,让她宣泄几句也无妨。七娘在群芳楼当了多年老鸨,人面广,把姑娘们管教得服帖,群芳楼又是丐帮最大的妓院,各方商客往来多,消息灵通,要打探彭小丐的下落,非得她帮忙不可。
“不过,七娘也记着,这浑水怎么淌,淌不着群芳楼。七娘上岸这么多年,别自个下海,落了个晚节不保。”徐沐风起身,拱手行礼。
“得了,我裤裆进出过的玩意比你撒过的尿还多!”七娘道,“二公子外头的猪朋狗友也得会钞,少一文都不成!”
徐沐风微笑告退,屋里只剩七娘翘着二郎腿,转着眼珠子,不知在盘算什么,还有一声接一声瓜子壳迸开的声音。
徐沐风进了包厢,严旭亭、方敬酒、彭千麒、彭南三,和着彭南三的弟弟彭南四——他是几天前领着彭家人马进抚州的——伙着六七名妓女,各自左拥右抱,饮酒欢笑。这几个是重要人物,包下了最大的包厢,华山与点苍派来的其他高手俱在另一包厢。
严旭亭见徐沐风来,让了个位置给他,笑道:“你们南方姑娘当真水灵温柔,跟我们北方大不一样。”
徐沐风道:“群芳楼有名气,不少少林和尚南下,还特地绕了路来光顾。”
严旭亭搂着怀里的妓女问道:“听说你们群芳楼最厉害的一门技艺就是用嘴……”他说着用手比了个不雅的手势,问道,“是不是有真本事?”
那妓女媚眼如丝,红着脸捶打他,嗔道:“公子今晚留下来,我们轮班服侍,不怕我们没本事,就怕公子你本事不够呢。”
严旭亭哈哈大笑:“那肯定试,肯定要试!”又望向彭千麒,问道,“彭掌门试过了吗?”
彭千麒哼了一声,道:“吃饭的地方,这么大一张嘴,能有什么乐趣?我不爱这味。”又道,“严公子想玩得尽兴,倒不如试试我这法子,那才尽兴。”
严旭亭“喔?”了一声,问道:“什么法子?”
“把手筋脚筋都挑断了,你知道会怎样?”
严旭亭皱起眉头道:“那不成了废人?”
“也不是全废,就是手掌脚掌没力,站不直,握不住,可手肘膝盖等地方还能动,能爬能跪,娃娃似的任你摆弄,怎么都行,打她也挣扎不得,跑也跑不了,那才叫爽!”彭千麒哈哈大笑,身边两个妓女脸色却是大变。
严旭亭干笑几声道:“彭掌门会玩,懂享受。”
徐沐风却心想:“臭狼的妾室哪个不是恨他入骨?他要是敢把那东西挺出去,就算长着百八十根也给咬没了!”他又见方敬酒坐在角落,身边却无陪侍妓女,问道:“方前辈怎么不一起开心?”
方敬酒淡淡道:“我有老婆,没带来而已。”
徐沐风笑道:“陕西江西差着千里远,嫂子不会知道的。”
方敬酒仍道:“我有老婆。”
严旭亭笑道:“徐公子别劝他了,我方师叔就这个性。”
徐沐风斟了一杯酒,笑道:“那我敬方前辈一杯。斩龙剑方敬酒天下闻名,当敬一杯。”
方敬酒摇头道:“这里太臭,我喝不下,徐公子要喝,我们出去喝。”
徐沐风一愣,知道他意指何人,望向彭千麒,见他正与妓女调笑,并未听见。严旭亭怕徐沐风尴尬,忙取过酒来道:“公子,我替方师叔陪你一杯。”两人干了一杯。只听彭千麒道:“我瞧你两个挺标致的,别在群芳楼受苦了,我替你们赎身,以后服侍我一个就行了。”
两个妓女脸色大变,一个惊慌起身,喊道:“不用,不用!”另一个胆子较小的早已吓得嚎啕大哭。
彭千麒道:“我这就去给你们赎身。”他走向门口,徐沐风忙拦阻道:“彭掌门,妓女卑贱,娶之为妾,有失身份!”
彭千麒道:“妓女都能当唐门掌事,哪有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徐公子别担心。”徐沐风一时想不到理由拦阻,竟让他闯过。
那两名妓女跪在徐沐风面前,求告道:“二公子救命!”彭千麒听到这话,回过头来,一双蛇眼盯着两人:“你们不乐意?”两名妓女被他一瞪,心胆俱裂,跪在地上只是哭。彭千麒径自上楼,徐沐风怕他与七娘起冲突,忙跟了上去。严旭亭也想看热闹,给了方敬酒一个眼色,两人一同跟上。
彭千麒也不客气,径直推开七娘房门,直说来意。七娘嗑着瓜子,冷冷道:“不给赎。”
彭千麒皱起眉头,沉声道:“不给赎?什么意思?”
“就是不给赎的意思。”七娘道,“你要能从这骗出姑娘,算你本事,你要赎,我偏不许。”
徐沐风没料到她连彭千麒都敢得罪,难道是嗑瓜子把脑袋咸坏了?严旭亭也感讶异。倒是方敬酒,难得地挑了一下眉头,似乎颇为赞赏。
“这是要跟我做对了?”彭千麒道,“我是江西总舵。”
“总舵又怎样?彭老丐以前来嫖,也少不了他一文钱!”七娘神色悠然,竟不把彭千麒放在眼里,又道,“就因为你是江西总舵,更不让你赎。你什么德行老娘不清楚?让你赎回去做妾,除非怀上了,要不短命的几天,长命的半年,就算替你生了儿子也活不过两年。打死的、饿死的、烧死的,比姑娘在床上的样还多。江西总舵离这才几里路?你今天赎一个,改天赎两个,这几十个姑娘够你糟蹋几年?群芳楼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彭千麒冷道:“贱货,想死吗!”说着踏步上前。徐沐风忙拦住他,低声道:“群芳楼眼线多,要找彭小丐还着落在这娘们身上。彭掌门,冷静。”
七娘见他起了杀心,仍是处变不惊,道:“想砍我,朝着脖子上就是一刀。想操我,老娘掀了裤档你也不敢!你要逼谁逼谁去,群芳楼的女人你碰不得!要想来硬的,昆仑共议的规矩放在那,就看徐帮主保不保得住你!”
彭千麒盯着七娘半晌,忽地冷笑一声,转身离去,徐沐风只得快步跟上。严旭亭看了看七娘,又看了看下楼去的彭千麒,眼神中颇见佩服,也跟了下去,方敬酒却是立在原地。
“主子都走了,狗还留在这干嘛?”七娘打量着方敬酒,“还不滚?”
“喝酒吗?”方敬酒道,“我请你一杯。”他的话很少,也很简洁有力。
“呸!”七娘啐了一口,骂道,“楼下这么多年轻姑娘不要,原来好这口?老娘上岸久了,不下海!”
“我有老婆了。”方敬酒道,“只是喝酒。不赏脸,就下次吧。”
方敬酒说完,也跟着下楼,反倒是见惯风浪的七娘被他莫名其妙的举动给唬愣了。
那两名妓女这才上楼来,千恩万谢哭诉着七娘救她们一命,愿意为群芳楼做牛做马。一名妓女问道:“七娘,你这样得罪臭狼好吗?他可是江西总舵……”
七娘把嗑干净了的瓜子盘往前轻轻一推,另一名妓女立刻熟练地上前收拾,又为七娘倒了杯冷茶。
“这江西还不是他的,群芳楼南来北往的客人这么多,他不敢太嚣张,免得传了太难听的消息到昆仑去。他要把江西管住,起码还得两年……”
妓女熟练地张罗了第二盆瓜子,听到这话,惊道:“才两年?两年后可怎么办?”
“两年后他就死啦。”七娘冷笑,“没等他掌握江西,他就死了。”
※※※
七娘之所以这样冲撞彭千麒,是有道理的,因为她真的知道彭小丐躲在哪,若不把戏做足,反倒启人疑窦。
杨衍躲到孙大夫家已经六天了。他知道这样会给孙大夫惹来杀身之祸,可他真没地方去。那日他丹毒发作,浑身剧痛,隐约间似乎听到了彭南义的惨叫声,等疼痛稍复,忙问彭小丐:“总舵,我们去哪?”
“不能……出城……”彭小丐声音微弱,“有……内奸……”
杨衍一惊,问道:“内奸?谁?总舵,我们要往哪走?”他问了两句,彭小丐只是不答。
杨衍觉得自己背上一大片湿润,伸手一摸,满满是血,忙回过头去,却见彭小丐两眼无神,意识模糊。眼看那马将失了驾驭,歪歪斜斜便要撞着,杨衍一把抓过缰绳。他本想带彭小丐出城,但彭小丐伤得太重,必须立刻止血治疗,别的大夫他信不过,只得催马疾行。那恰好是往群芳楼的方向,他想起了孙大夫……
彼时尚未日落,孙家医馆中有人,杨衍不敢靠近,只得弃了马放它奔走,自己扶着彭小丐躲入暗巷。彭小丐衣服不住往外渗血,杨衍怕留下血迹,脱了外袍覆在他身上,等病人走尽,这才快步上前通知孙大夫。
孙大夫几天前才见过杨衍,见他鬼祟,又听说有人受伤,趁着黄昏时街上人少,忙让阿珠陪着去将彭小丐搬入医馆,将大门掩上。杨衍让他先救人,孙大夫连忙施药止血,所幸那两刀砍得虽深,却没伤着内脏,只是出血过多。彭小丐年纪虽老,功力深厚,暂无性命之忧。
杨衍调了李景风临别相赠的顶药给彭小丐喝下,那药是朱门殇挣杵法宝,一共只送了李景风十颗,在武当山时已吃掉了四颗,剩下六颗李景风分成三份,他与明不详各拿了两颗,虽不能治本,却能治标。
他刚喂完药就听到敲门的声音,孙大夫与阿珠都吃了一惊。杨衍使了个眼色,孙大夫拉上帘子,让阿珠开门,杨衍提刀躲在门后。
阿珠开了门,道:“医馆歇息了,明日请早。”
外头是名中年女子,只见她牵着一匹黄鬃马,急道:“把那红眼小子的衣服脱给我!快!”
杨衍不明就里,阿珠也纳闷。那女子道:“那马驯良,没人驾着跑不远。要救彭小丐就快脱衣服!”
杨衍从门后走出,认出是群芳楼的七娘,见她催促甚急,并无恶意,也不多问,忙将衣服脱下。七娘进屋,换了杨衍衣服,取了斗笠遮住头脸,快步走出,翻身上马,急驰而去。
彭小丐失血过多,不一会便沉沉睡去。杨衍把彭小丐一家的事说了,道:“我不敢拖累孙大夫,明天总舵稍好,我们就走。”
孙大夫却道:“见死不救还是大夫吗?何况是彭总舵!”
到得深夜,七娘重回孙家医馆,阿珠替她开了门。她一进门便上前查看彭小丐伤势,报了自己身份。孙家医馆离群芳楼不远,孙大夫祖孙两人都听过她的名字。
七娘骂杨衍道:“抚州路上行人多,你一马双驾跑过来,谁没瞧见?把马随意丢了,还不被人发现?心眼比棒子还粗!”
杨衍脸上一红,低头道:“是……”
“我把马往北骑去放了,扰乱他们,不过瞒不了多久,他们很快就会搜过来。”七娘道。
杨衍问:“七娘怎么找着我们的?”
“老总舵下葬了,抚州城里还是有些尴尬人,群芳楼消息最灵,又听到九江口跟赣州道上赊刀人的故事,我早起疑。徐放歌前脚刚进抚州我就知道要出事,等听说总舵被个红眼少年救走,除了你还有谁?料你也没什么亲戚朋友。记得几年前那个柳大夫是从孙大夫手中把你拐来,就摸上孙家医馆,在附近瞧见这马闲走,就雪亮了。”
杨衍心中一惊,问道:“还有谁知道我认识孙大夫?”
“当年照顾过你的姊妹早从良去了,未必有人记得这事。”七娘说着,径自坐在孙大夫看诊的椅上,翘起腿,斜靠在桌上支颐道,“这里虽不十分安全,也没更好的地方躲,只是还要布置。小姑娘,取些帘幔过来。”
阿珠道:“医馆里没有。”
七娘取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怕不有十两重,想了想,又取出一些碎银。孙大夫惊道:“太多了!”
“不多,怕你没命。”七娘道,“大锭银子太显眼,现在你用不得,这些碎银给你买些零碎用物。明天买幅窗帘,把医馆一角围起,让总舵跟这小哥躺里面。明日医馆要照常开业,遇到有人问,就说是麻疯病人,他们不敢看。”
孙大夫吃了一惊,问道:“医馆还要开业?”
七娘道:“别惹人起疑。”又道,“给总舵买些好药。”她又想了想,“有什么事,让这小姑娘来找我。记得,一切如常,夜熄灯,早开业,多的事别做,我不会再来见你。”
她说完,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彭小丐,道:“看老总舵的余荫能不能保住他们一家了。”
七娘走后,孙大夫叹道:“果然烟之地多奇女子啊。”阿珠照着指示买了窗帘挂上,只留杨衍照顾彭小丐。又听医馆外有人马经过的声音,料是搜查,唬得孙大夫和阿珠心惊胆颤。
时刻一到,孙家医馆熄了灯,孙大夫爷孙两人就寝。杨衍夜晚无火光便不能视物,就趴在彭小丐床边歇息。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不知自己是睡是醒,忽地听到彭小丐咳嗽的声音,忙问道:“总舵,你醒了?”
“醒很久了。”彭小丐语气虚弱,声音中满是沧桑,与之前的意气风发截然不同,彷佛一日之间老了几十岁般。杨衍知道他心中难过,自己也不禁难过,心神激荡之下,眼圈泛红,道:“我真是扫把星,走到哪都出祸事!害了自己一家人不够,又害了总舵一家……”说完忍不住趴在床沿哭泣。
“傻孩子……”彭小丐摸着他的头道,“是人要害人,不是神仙要害人。你只是倒霉,老撞上。难道你不来,徐放歌就会放过我?”
杨衍拉着彭小丐的手,问道:“总舵,你有什么相熟的人可以帮忙吗?例如谢堂主,或者其他人?”
彭小丐道:“你这双眼睛,走出去就引人注目,要是遮头遮脸,肯定会被拦下盘查。那些跟我相熟的人,徐放歌不知道吗?他们此时自身难保,去求他们也没用。”
杨衍知道他说得有理,又问:“那该怎么办?”
彭小丐道:“等我伤好些,先去湖南找媳妇跟威儿……”他说到这,忽地一阵哽咽,过了好一会才道,“再来好好盘算怎么报这个仇。”
第二天一早,天色初亮,杨衍见彭小丐胡子、头发都被血染了,正要打水让他梳洗,彭小丐却让杨衍拿了剃刀,替他把头发胡子眉毛通通刮个干净。杨衍不会理发,忙道:“我不会,怕伤着总舵……”
“不会很好,伤着了更好。”彭小丐道,“快些。”
杨衍只好照做,不一会就把彭小丐脸上毛发剃了个干干净净——自也免不了弄出几处小伤。彭小丐脱下衣服,只着内衣,让杨衍取了笔蘸了些朱砂和墨水,在脸上额头上点了几个圆斑,再把毛发和衣服都烧了,和衣而卧,怀中抱着那把黑刀。此时他躺在床上,远远望去,脸上几处伤口红肿,真似麻疯病人一般。
杨衍佩服彭小丐机智,心想:“总舵毕竟是老江湖,细心得很。”他一双红目显眼,又无处藏身,只得钻进床底下。
这天一早,孙家医馆照常开门,病人上门问诊,见医馆后方围了帘幔,纷纷问起,孙大夫说昨夜接了个麻疯病人,那些人都怕了,只远远看着不敢靠近。昨日抚州发生大事,徐放歌故意放出消息,消息灵通的开始说起昨日的剧变,有人道:“听说总舵的媳妇跟孙子也被抓了!”又有人道:“谢玉良那狗崽子!咱抚州倒了八辈子血霉,出过这样一个狗啃良心的分舵主!”
躲在床下的杨衍又惊又怒,听见床板上传来“喀啦喀啦”的声响,料是彭小丐有了动作,外头的孙大夫与阿珠俱是一身冷汗。
又听人道:“小声点,那杂碎现在带着人马到处抓人,都是抓跟总舵相熟的。不小心,连你也被抓了!”
又有人道:“总舵儿媳妇给臭狼抓了,被关在东柳巷大庄院。唉……这还不知道怎么被糟蹋。”
“有昆仑共议的规矩护着,那条臭狼他敢?”
不一会,两名丐帮弟子走进医馆,孙大夫忙上前招呼,问道:“两位大侠有事?”
一名丐帮弟子道:“奉彭总舵命令搜查叛徒,让开!”说着将孙大夫推开。
杨衍听到有人来搜,握紧手中刀,想着对方如果闯入,只得杀人。
一名弟子见着帘幔,正要掀开,孙大夫忙喊道:“别掀,是麻疯病人!”那弟子吃了一惊,忙缩回手来。
孙大夫急问道:“碰着帘幔了吗?”
那弟子道:“好像碰着,又好像没有……唉!你这怎么收留这种病人?”
“医者父母心嘛。”孙大夫道,“快去洗个手,小心别染上了!”
那弟子朝帘幔后望去,见一个光头,头上有伤疤脓疮。彭小丐两代经营江西,甚有众望,江西一夜变天,众人多半不服,不想认真查访,只怕真找着了,就算没被老总舵砍死,领了赏也抬不起头做人。众人只是虚应故事,当下也不细察,只道:“若遇到了叛徒,务必通知,有你的赏。”
孙大夫连忙点头称是,其他病患也点头称是,这才送走那两名丐帮弟子。
这一日,孙大夫见着不少人经过门前,据说都是彭家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又听说临川封了城,准进不准出,关口盘查甚严。到得晚上,阿珠刚盖上门板,杨衍急忙从床下翻出,喊道:“总舵!”
彭小丐脸色铁青,仰起上半身。孙大夫忙道:“你还不能起身!”
杨衍咬牙道:“那群狗娘养的!”他恨不得杀入东柳巷救出赵氏母子,但知道凭他本事,实与送死无异,何况彭小丐伤势沉重,还需照顾。他不由得想起明不详,心想:“若是明兄弟和李兄弟在就好了。明兄弟足智多谋,李兄弟仗义,他们都是好人,肯定会帮忙。”空想无益,他只得问彭小丐道:“总舵,怎么办?”
彭小丐脸色苍白,吸了口气,低下头咬牙道:“他们不敢动威儿。威儿若死,我便是灭门种,他们不能杀我,我却能杀他们,华山跟臭狼不敢冒这个险。我就担心儿媳……”他抬起头道,“杨兄弟,我们走……”
孙大夫急道:“这么重的伤,走哪去?”
彭小丐道:“要救我儿媳就得找人帮忙。这当口,我也不知道谁会帮忙,谁是叛徒,若是事败,我不想牵连你家。”
孙大夫也自犹豫,道:“我年纪大了,死不足惜,只是这孙女……”
阿珠抬头挺胸道:“我不怕死!”
孙大夫骂道:“小丫头,真到死时你才知道怕!”又对彭小丐道,“总舵,听我一言,你这伤三五天不会好,现在出去,遇着谁都难自保。你死了,救不了儿媳妇,更没人替他们报仇,你若暴露了行踪,还会牵连我爷孙。忍着,忍一天是一天,好一分就多一分胜算,等你伤势大好,从我这走出去,怎样翻天覆地都行。”
杨衍听他这话,虽求自保,但句句在理。孙大夫救彭小丐已是冒了奇险,怎好再为了救赵氏母子将他们卷入其中?
原本彭小丐在江西有不少亲信,不过多数分调各处,远水难救近火,且临川被围,难以将消息传出去,等他们接到消息已不知几时,找不着彭小丐,群龙无首,难以成功。
彭小丐望向杨衍,见他一双红眼甚是醒目,容易被人发觉,让孙大夫祖孙传讯更是冒险。至于在抚州的亲信……徐放歌故意让谢玉良出面擒抓叛徒,用意便是让彭小丐忌惮,不敢轻信他人。谢玉良跟着彭小丐十年,可算得上亲信,连他都背叛,还有谁可信?
一念及此,彭小丐不住大声咳嗽,难道自己真要放着儿媳孙子不管?
“我去投案!”彭小丐道,“让徐放歌放我儿媳孙子走!”
杨衍骂道:“那群狗杂碎哪会跟你讲信用!”
彭小丐知道他所言属实,投案顶多只能保住孙子安全,赵氏只怕难逃一死。
杨衍忽道:“七娘!”他想起那日七娘帮了自己,忙道,“七娘信得过,请她帮忙?”转念一想,又道,“可七娘说她不会再来了……”
阿珠道:“我帮你传讯……”她还没说完,便被孙大夫一把拉住,瞪了一眼。
彭小丐道:“你们说得没错,我再养养伤,等好些了再作打算。”
他重新躺回床上,不再说话,孙大夫也带着阿珠离开。
杨衍沉默半晌,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既不牵连孙家又能保住彭小丐一家的办法。彭小丐伤得太重,抚州戒备森严,还有哪里好躲?
他白天躲在床板下,睡也睡饱了,此时心念纷飞,更难入睡,索性打坐练功,等捱到子时还要发病一次。他本性暴烈,历经劫难后更是攒了满腔怒火怨气,易筋经属佛门武学,讲究心平气和、心无杂念,他学起来进展甚慢,但所幸只在入门,加上他用功勤奋,每日练武费时间比别人多上许多,是以仍有进展,若非如此,那日也擒不下徐沐风。
子时过后,捱过丹毒发作,杨衍见彭小丐一语不发,轻轻唤了声:“总舵?”没听见回应,于是就地躺着。他睡不沉,又被床板抖动的声音吵醒,黑暗中似乎传来低鸣声,他心中起疑,忽地恍然大悟。
是总舵……
他没猜错,那号令江西的一方之霸,此刻竟躲在被窝里啜泣。为自己死去的儿子、被擒的家人,以及此刻的无能为力而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