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殇把杨衍拎回房中,丢在地上,喝骂道:“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杨衍知道是朱门殇救了他,虽不怨怼,但也无话可说。
朱门殇问道:“那是你仇人?”
杨衍点点头,抬头问道:“你知道他们住哪?”
朱门殇又一巴掌把杨衍扇倒在地。
一名姑娘推门进来,手上捧着一条毛巾和一套内衣裤,杨衍认得是昨晚爬上他床的妓女,名叫柳燕。朱门殇道:“又没叫你,你来干嘛?”柳燕走到杨衍面前道:“你伤刚好,别着凉了。”说着拿毛巾替他擦身。杨衍身体先是一缩,这才让柳燕替他擦干。
过了一会,杨衍道:“谢谢姑娘,我自己来吧。”伸手接过毛巾。柳燕道:“待会换上衣服,朱大夫是好人,不是欺负你。”
杨衍点点头。
柳燕起身对朱门殇道:“他只是个孩子,别苛待了他。”
朱门殇淡淡道:“我在救他。”
柳燕点点头道:“我懂。”又回头看了杨衍一眼,摇摇头离去。
朱门殇看着杨衍把头发擦干,又换上了干净衣服,接着道:“群芳楼是丐帮的物业,幸好你未得手。你若在这杀了人,丐帮能放你干休?”
杨衍道:“你跟我说他们住哪。”
朱门殇摇摇头,道:“睡醒了再说。”
杨衍点点头,上了床。朱门殇讶异于他如此听话,反倒觉得过意不去。他熄了灯,正要出去,却听到杨衍说了句:“对不起!”
朱门殇心下稍慰,这倔犊子,总算肯低头了。
※ ※ ※
第二天,杨衍脸肿得老高。朱门殇帮他上药消肿,细问昨晚癫症的事,杨衍回说不知道,朱门殇又替他把了脉,察觉不出异象,内心疑惑,道:“你这隐疾我诊不出,但你往后需要注意。我现要出门,下午回来。”
杨衍只是点点头,并不多问。朱门殇反倒好奇起来,问道:“你不问我去哪?”
杨衍道:“我知道,你要去帮他们看伤。”
朱门殇道:“没别的话了?”
杨衍:“我想通了。”他看向门外,“报仇是我的事,你是大夫,救人是你的事。”
朱门殇道:“我不是孙老头,没把大夫这行看得多么了不起,不过你有一点说对了,报仇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朱门殇背起药囊,又提醒道:“别跟着我。”说完便离开群芳楼。
一路上,朱门殇不时回头,发现杨衍确实没跟上。他找到石九两人,随便讲些鬼话瞒过去,帮吴欢换了药。到了中午,他回到群芳楼,杨衍仍坐在床上,一动未动。朱门殇打了招呼,放下药囊,问道:“这么乖,在想什么?”
杨衍道:“想你的巴掌打得好疼。”
朱门殇道:“记恨了?”
杨衍道:“是记得了。”
朱门殇点点头道:“还不错,能学教训。”想了一下又道,“跟我来。”
杨衍知道朱门殇说话做事总爱卖关子,问也是白问,就跟着他来到群芳楼里最大的一间房。朱门殇敲门问道:“七娘在吗?”
里头传来娇媚的女声,笑道:“朱大夫赏脸啦?进来。”
朱门殇推开门,杨衍见里头宽敞,比起其他房间少了些浮夸,只放着一张书案,几张椅子跟一张八仙桌,虽不见清奇,倒也有简朴雅致之感。
七娘看上去约摸四十出头,杨衍听说过她是这间妓院的老鸨,却从未见过。如今见她,只觉她妆容甚厚,看得出曾有的风情,也看得出经历过的风霜。她就坐在八仙桌前嗑瓜子,桌上放着两个大碗,一个盛满瓜子,另一个里头装的全是瓜子壳。
朱门殇领着杨衍走入,一屁股坐到七娘面前的椅子上,嘻嘻笑道:“奇怪,才几天不见,七娘怎么又年轻了几岁?”
七娘给了他个白眼,道:“得了,没好风,刮得动你这尊大菩萨?嘴巴抹了蜜,必是想讨甜头吃。”说完看了杨衍一眼,道,“就这小子昨晚闹事?呦,长得满俊的,就是破了相,可惜了。朱大夫,你妙手回春的招牌砸了啊。”
杨衍道:“是我自己不让朱大夫医的。”
七娘道:“还懂得感恩?来,让七娘抱抱,疼你呢。”
她一边说话一边嗑瓜子,像把瓜子当饭吃似的。杨衍看那装瓜子壳的碗满了八成,心想:“就算是瓜子,这也吃得够饱了,也不怕咸。”
朱门殇道:“小孩子昨晚闹事,来跟七娘陪个礼。”
七娘道:“怎么赔?”
朱门殇道:“昨日里说来了个姑娘不肯下海,让七娘你头疼了?”
七娘道:“本想叫你帮忙劝劝,结果给你一顿好骂。”说完转过头去,问道,“你瞧瞧我,脑门上那根针拔出来没有?”
朱门殇道:“开个玩笑,七娘还当真了?说说,那姑娘怎么回事?”
七娘道:“能怎么回事?贞节烈女摊上个赌鬼老爹,欠了富贵赌坊二十两银,女儿被卖了,现在吵着要绳子上吊,要撞墙自杀,又磕头又求饶的。你到街上去,能听十个八个这故事。”
杨衍一听,不由得怒起,心想:“这父亲忒歹毒,竟然为了二十两银子把女儿卖来烟之地。”他自幼受父母宠爱,又无朋友,于亲情最是看重,不由得对那姑娘多了几分同情之心。
朱门殇说道:“这样说来,若她不从,就只能往他老爹身上找去了?”
七娘道:“要不是最近没新鲜姑娘,我也懒得跟她瞎磨,惯例是退货还钱的。”
朱门殇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道:“这是二十两,我赎了她。”
七娘调侃道:“活菩萨!群芳楼上下有六十多个姑娘,你一并赎了,掐头去尾,收你整三千两就好。顺便把我也赎了,当送的。”
朱门殇笑道:“整个群芳楼的姑娘也比不上七娘精明干练,又美貌又晓事,三千两赎您一个还占便宜,其他姑娘才是送的。”
七娘道:“真会说话。得了吧,你这是水豆腐反搭桥,枉费心机。”
朱门殇道:“怎样,答不答应?”
七娘道:“这闺女,他爹卖了五十两。”
朱门殇道:“这我不管,你收了二十两,剩下三十两找她爹讨去。”
七娘不语,就嗑着瓜子,似在盘算什么,想了想道:“晓得了。”说完把银票收了起来。
朱门殇道:“如那姑娘不愿走,你可得还我。”
七娘笑道:“她要不愿走,我再折二两素银给你,当作谢礼。”
朱门殇哈哈笑道:“那可说不准!人在哪?”
七娘叫名护院领着朱门殇和杨衍两人去见那姑娘。杨衍只觉疑惑,心想:“朱大夫要替姑娘赎身,找我一起来干嘛?”
两人来到后院,那是护院保镖住的地方。十几名壮汉正练着把式,另有三五群或几人,或十几人聚在一起吆喝赌博。杨衍这才发觉,原来群芳楼里头竟有这许多护院。
朱门殇道:“待会我没说话,你不准开口。”杨衍点点头,弄不清朱门殇在卖什么关子。
朱门殇要护院开了锁,里头的姑娘听到声音,忙缩到墙角,大声道:“你们这群狗养的杂种,别打老娘主意!快滚,老娘死也不答应!你们敢逼,我就死在这,夜夜作祟,让你们鸡犬不宁!”
杨衍见那姑娘穿件缝补过的破衫,长相称得上秀丽,只是开口粗鄙,气质全无,心想多半是农家姑娘,父亲既然爱赌,想来也没好好教养。又见她缩在墙角,显是有些胆怯,额头上一块红肿见血,应是以死相逼,撞墙自尽无果。想起她遭遇,不由得有些同情,杨衍正要开口,朱门殇咳了一声,杨衍想起交代,便不说话。
朱门殇道:“你要想走也不难,听话点,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那姑娘疑惑道:“你让我走?”
朱门殇道:“先过来,再不上药,得留疤了。”
那姑娘迟疑问道:“你是大夫?”
朱门殇不耐烦道:“行了,再不过来我便走了,到时你后悔,我也不睬你。”
杨衍也道:“姑娘放心,朱大夫没恶意的。”朱门殇瞪了他一眼,杨衍忙闭嘴不语。
那姑娘犹豫再三,这才怯怯上前。朱门殇道:“坐。别站着。”说完席地而坐。杨衍也跟着坐下,三人围成个三角。朱门殇拿出药膏帮姑娘涂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道:“招弟。”
朱门殇又问:“招到了没?”
招弟道:“一个弟弟,今年刚满十二。”
朱门殇点点头,又问:“乖巧吗?”
招弟道:“不乖,总惹我生气,常挨我打。”
杨衍想起姐姐,心头一紧,本想说话,又忍住了。
朱门殇笑道:“那弟弟一定恨死你了。”
招弟哼了一声道:“他没那个胆。”
“好了。”朱门殇上完药,收起药盒,说道,“怎么来的,知道吧?”
招弟眼眶一红,怒道:“那是我爹欠的钱,不干我的事!”
朱门殇道:“是,不干你的事。我不是来劝你,你可以走了。”说罢指指门外。
招弟甚是讶异,看看门外,又看看朱门殇,要站起身,又觉得哪有这么简单,狐疑道:“你别骗我,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朱门殇怪道:“让你走又不走,怎地?”
招弟又问:“那我爹欠的钱咋办?”
朱门殇道:“那是你爹欠的钱,不干你的事,富贵赌坊的人自然会去找你爹要债。”
招弟道:“我会做女红,这钱我慢慢还,你让他们……别去为难我爹。”
朱门殇道:“姑娘,天底下没这么好的事。你爹还有田吗?”
招弟摇摇头道:“早卖光了,现在佃朱大户家的田地。”
朱门殇又问:“你能让你爹戒赌吗?”
招弟想了想,低下头。
朱门殇道:“你回去,你爹拿不出钱来,又要卖你一次。群芳楼不收,你爹起码得断两条腿,腿是白断的,钱还是得还。”
招弟咬牙道:“大夫,你帮我想想办法!要不,你帮我垫着,我……我三年五年,十年也还你!”
朱门殇道:“行,我帮你垫着,过了这个坎,你爹就能戒赌?”
杨衍见招弟不敢回话,心想:“这原是两难,只是怎么处理才好?”自忖也实在想不出办法。
朱门殇接着道:“赌到卖田卖女,这叫绝症,斩了他手脚,他爬着也能去赌,你留在这当妓女,他一样赌到你赎不了身。今天你周济他十两,明日他就能输二十两,那就是个无底洞。”
招弟心知父亲习性,知道朱门殇所言不虚,眼下自己该如何是好,浑没了主意。
朱门殇道:“你这样蛮干,只说不下海,解决不了问题。我倒有几个办法,就不知道你听不听。”
招弟急忙问道:“什么办法?”
朱门殇道:“一是你从这里离开后,一路向北,到了武当辖内,落地生根。你会作女红,姿色不差,找个好人家嫁了,至于你那赌鬼老子跟讨厌弟弟,从此与你再无干系。”
杨衍听了这话,一惊,看向朱门殇,心想:“连父亲跟弟弟都不要了,这算什么狗屁办法?”
朱门殇道:“这样你一家人起码还有你能得救,要不,一起死。”
招弟道:“还有其他办法吗?”
朱门殇道:“你嫁给个有本事的,让他看住你爹,关在家里不让出门。”
招弟道:“大夫……你……”
朱门殇骂道:“别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
招弟哭道:“就这几天时间,哪找这样的人?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朱门殇道:“你自己值多少,去富贵赌坊,把自己给押上去,赌赢了,你爹的债就清了。以后你爹输多少,你就如法炮制赢回来。”
招弟道:“我爹还不够惨,连我也要当赌鬼吗?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朱门殇道:“多得是,看你想到没有。你要是没想清楚,只一味蛮干,就别想着走出去。”他指着门道,“就算走出去了,也是滚上一笔利息再回来。”
招弟看着门,犹豫起来。
朱门殇站起身道:“若你打算卖身还父债,当个孝顺女儿,拖着自己下水,也是你自己甘愿,别怨天尤人。这门我不关上,要走要留任凭你自个打算,别只顾着赌气,想清楚了再说。”
说完,朱门殇走了出去,杨衍看看招弟,默默跟了出去。
两人走到中庭,杨衍道:“我懂了。”
朱门殇道:“懂什么?”
杨衍道:“你不是劝那姑娘,你是在劝我。”
朱门殇“喔”了一声,问道:“怎么说?”
杨衍道:“把那些仇人都忘光了,找个安身地方,最少我能平安。”
朱门殇道:“我说过,报仇是你的事,我没这样劝你。”
杨衍道:“要是想报仇,就得想个不留后患的方法。我就像是招弟,没有钱,又欠了一屁股债,只想一味蛮干,最后就是带着利息回来。”
朱门殇道:“你倒是会想。”
杨衍道:“看着别人时总是比较会想,到了自己身上,谁都难想得开。”
朱门殇哈哈大笑道:“你小子,竟能说出这么有意思的话,难得,难得!”
杨衍道:“如果招弟就这样走了,你不白亏了二十两?”
朱门殇道:“她要走了,二十两救一个人也算值得。我答应师父,施医三年积阴德。”旋即两手一摊,“反正钱也是骗来的。”
杨衍道:“如果她不肯走呢?”他盯着朱门殇。
朱门殇懂他意思,道:“那看她想清楚了没。想清楚了,我也省二十两银子。”接着道,“过两天,朱家小妾的病一好,我就要离开抚州了。”
杨衍讶异道:“这么快?”
朱门殇道:“一个地方呆久了,挣不了杵。反正你脸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没啥好挂心的。”
杨衍道:“嗯。”
※ ※ ※
两天后,朱门殇果然收拾行李要走。杨衍本是依着他住,朱门殇一走,他也不能留在群芳楼,于是也跟着收拾行李。
离开群芳楼前,杨衍看到招弟浓妆艳抹,正在招待客人。
她终究是留下了。
朱门殇站在门口,若有所思。杨衍上前打了招呼。
朱门殇手一摊道:“世间两难事,本就是不能周全才叫两难。各有各的缘法,选定了莫后悔就好。”
杨衍道:“也许她想到了两全的法子,今日的委屈,能救她一家。”
朱门殇道:“你信?”
杨衍道:“你怎不问她?”
朱门殇道:“算了吧,管不了那么多。”他扬了扬手上银票,“起码我省了二十两银子,还滚回二两利息。”
杨衍道:“若是我,定还你二百两,两千两。”
朱门殇哈哈笑道:“就你这德行?”
杨衍道:“下辈子还你,带利息。”
朱门殇道:“得了,说下辈子的都是骗人。”
杨衍问:“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朱门殇道:“我用朱大户的钱开了间小医馆送给孙老头,你若见他,就说是你送的。”
杨衍讶异道:“怎不说是你送的?”
朱门殇道:“他瞧我不起,懒得跟他吵。不过他那二流医术,别医死人就好。”
杨衍笑道:“你真是个怪人。”
朱门殇道:“那是你见的人不够多。”
杨衍道:“可以告诉我仇人住哪了吗?”
朱门殇道:“他们昨夜就走了,只知道一个叫石九,另一个没鸡巴的叫吴欢,都是华山派的。”
杨衍道:“就两个人?”
朱门殇道:“就两个。”
杨衍又问:“往哪走?”
朱门殇道:“不清楚,他们言词闪躲,看来在丐帮境内还有什么大事要办。”
杨衍想了想,理不出头绪。朱门殇见他犹豫,把剑递出,道:“你的剑。”
杨衍摇头不接,说道:“这剑不趁手,我武功低微,要报仇,得找一把短匕才合适。”
朱门殇笑道:“真是想过了。下一步去哪?”
杨衍道:“听你说的,去丐帮看看。把对头弄清楚了才好想办法对付。”
朱门殇想了想,又道:“还有两件事我需对你说,你的癫症我查不出原因,也许是心里犯毛病,我若想到办法,会为你除此病根。”
杨衍点点头道:“我晓得。”
朱门殇道:“第二件事尤其紧要,你莫要瞒我。你的眼睛?”
杨衍沉默半晌,淡淡道:“我眼中所见都是红色的。”
朱门殇道:“你眼中有伤,那是血气凝于眼中,周围经脉受损,孙老头应该也看出来了。你的眼睛,快则十年,慢则二十年,必将失明。”
杨衍一愣,淡淡道:“二十年?也不知够不够……”
朱门殇没法安慰,只得道:“那,就此别过,自个保重。”说完挥挥手,准备要走。
杨衍盯着朱门殇,突然深深鞠了一躬。朱门殇笑道:“要谢恩也不跪下,就这么一个礼,忒也寒酸。”
杨衍道:“刚才说下辈子是骗人的。我欠你一命,这辈子定当还你,十倍,百倍还你。”
朱门殇哈哈笑道:“你要是能有这本事,我就收下了。”
两人一往东,一往西,自此分别。
此时杨衍的话,朱门殇并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很多年后,杨衍果然履行了诺言,还给他十条命,百条命,千条命,甚至……更多更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