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册中还夹了另一只小册子,翻开来,里面记载的都是这些受了贿赂的人曾为大梁做的事情。
皇帝穆桢一条一条看下去,其中有些细微的小事,只有她与穆国公二人知道,并且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若不是这册子里记着,她几乎都想不起来。
忽然之间,她感到眼前的字像是在发光,根本连不成句子。
皇帝穆桢停下来,抖着手取出方才给过左相韩瑞的凝神丸,自己连吃了四五枚,才稳住心跳与发颤的手。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看下去了,会失态。
皇帝穆桢攥紧了汗湿发冷的手,木着脸盯着合拢的账目封皮,待到那阵情感上巨大冲击带来的心悸退去,才抬眸向齐云看去。
齐云站在门边的位置,黑色的帽檐遮住他的神色,腰间的长刀入殿前已解去。他一声不响,也不曾窥探皇帝的神色,垂首等候着,如一道忠实的影子。
皇帝穆桢自从接了黄老将军送来的那封密信,便知朝中重臣有梁国的奸细。她不动声色,在朝中侦查过一轮,并无所获。在那个时间点,她对身边的所有人都起了疑心,也包括远在雍州、素有大志的女儿。当初四公主在扬州时,皇帝曾接到密报,知道公主在扬州买下的鲜卑奴后来去了梁国、摇身一变成了梁国的小皇子。适逢此事,皇帝穆桢难免对四公主与梁国小皇子的关系起了疑心,因而故意命人散布了四公主与梁国小皇子的流言,又命齐云去查。
可是怎么都没有想到,真正出事的却是她的长兄穆勇!
从三十多年前就开始的背叛!
若不是这次查出来,大周哪日不知不觉亡了国也未可知。
皇帝穆桢的目光落在她忠实的臣子齐云身上,若有所思。
这一年多来,她也有意选拔建业城中骁勇的子弟,然而良将难寻,卫青、霍去病又岂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良将难寻,孤臣更难寻。
似齐云这等有手腕、能做成密事的孤臣,靠寻找是寻不到第二个的。
皇帝穆桢目光一转,看向案几上的证据,心中已经有了选择。
雍州已是深秋,这段时日来穆明珠不时能收到建业城中的重要消息。
半个月前,皇帝发信给她,说是穆武平时多跳脱,要她在雍州拘着穆武读书,不要往外面去。
穆明珠便知道母皇要动手了。
果然十日之后,穆国公病笃而亡的消息便传来。
随后,建业城中离奇**一批高官名流,或是晚宴睡梦中死去,或是出行不慎落水而死,甚至还有敦伦之时暴毙的。
穆明珠心里清楚,这批高官名流,都是那名单上的奸细。
这样的事情影响太坏,动摇人心,母皇不好在当下就公之于众,便又动用了黑刀卫。
这些暗中**的差事,自然都是齐云去做的。
再后来,齐云奉命回上庸郡北府军做中郎将的消息传来时,雍州正是秋雨过后的傍晚。
穆明珠慢悠悠念完那一指调令,缓步走出书房,抬头望向傍晚时分的天空。
此时天光已经暗了,但还能看清那绵密铺开的云,在淡紫色又暗沉的天光中,顺着风绵绵不断往南涌去,像是永无尽头。
她想到与齐云分别那日的清晨。
她为他束了发,给他系了独一份的香囊,望着他温柔的眼神,却不得不提一个现实冷酷的请求。
“待你回到建业,若母皇再提解除婚约一事……”
随着她的话语,少年眼中的眸光就像是经了风雨的云,骤然转为暗沉。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是其中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如果母皇再提起解除婚约一事,她要他答应。
唯有释去母皇的疑心,他才能回到北府军中、执掌兵权。
那是第一次,对于她的话语,少年没有应好。
他只是站起身来,双手虚拢着她刚为他系上的香囊,垂眸低声道:“臣该上路了。”
但是他没有动,像是还在等待着什么。
而她也在等着他应一声“好”。
最终少年也没有说出那个“好”字来,神色黯然,举步欲走。
她便在那时凑上去,轻轻吻了他一下,看着他的神色刹那间转为明亮羞涩,一面好笑于他这样好哄,一面又发愁于他的执拗倔强。
“殿下,您不高兴吗?”樱红跟出来,在她身边悄声问道:“齐驸马又回军中做了将军……”
樱红日夜跟随在穆明珠身边,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模糊感觉公主殿下应该是希望驸马回军中的。
可为什么现下调令来了,殿下反而并不高兴的样子呢?
穆明珠轻轻一叹,仍旧望着漫天南行的云。
如今她没有接到解除婚约的消息,母皇却仍旧派了齐云往北府军中去,她一时想不通母皇的用意,但却有种本能的不安。
然而一直到冬日降临,建业城中都没有新的指令给她。
大约是穆国公之死,乃至于那一批奸细高官名流的死亡,在建业城中又造就了一种风声鹤唳的氛围,时间像是拨回到了废太子周瞻刚出事、人人自危的时候。
初冬,雍州落了第一场雪。
穆明珠沐浴过后,散着头发趴在窗前,出神望着地面雪上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