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红跟着公主殿下又走出几步,见公主殿下并没有收回命令,这才道:“是。奴下去整理一则名单出来,殿下看过后,便照着名单送去。”
穆明珠“唔”了一声,踏着月色走到寝室前,是夜睡下无话。
待到第二日晨起醒来,穆明珠披着外袍走到外间来,就见案桌上摆着满满当当三大竹篮的栗子,颗颗饱满紧实。
樱红笑道:“昨夜殿下吩咐的。奴想着送给别的倒罢了,若是给陛下、长公主殿下两处的,还是殿下亲自挑选的有孝心。”她想得周到,还备下了又喜庆又结实的小红绸袋,备下用来装栗子。
她口中只说了皇帝与宝华大长公主两处,可是那漂亮的小红绸袋,却备下了三只。
穆明珠打了个小小的喷嚏,走过去,从竹篮中捡起一枚胖鼓鼓的栗子,对着清晨的阳光一看,真有几分可爱。她便在案几旁坐下来,反正初醒来慵懒,索性就拎起一只小红绸袋,一枚一枚捡着满意的栗子往里放,直填到那小红绸袋都有些束不起口,才打个呵欠回过神来,把那一只装满的红绸袋往樱红跟前一递,道:“喏——这份给齐云。”
樱红略感诧异,却没有表露出来,接了沉甸甸的红绸袋,以丝线扎紧了开口处,轻声应下来。
案几旁还挂着两只空着的小红绸袋,但穆明珠已经清醒过来,也没了捡栗子的闲情,起身活动着筋骨,道:“在公主府中犯事的那批人呢?以秦媚儿为首,本殿这几日先把他们给解决了。”
樱红心头一凛,知道秦媚儿等人的好日子到头了。从前在建业城中,公主殿下避忌宝华大长公主,对秦媚儿与王伦等人不好动手。哪怕是他们做出了不堪入目的事情,公主殿下也暂且记下来,直到这次带着他们一同来到了荆州,才好大张旗鼓惩治。那日穆明珠鞭打穆武,樱红也在一旁目睹。既然连堂堂国公之子,都落得那样下场,更不必说秦媚儿这等小人。
一时秦媚儿被提到行宫暗室之中,穆明珠居中坐了,由林然带两名亲兵守在一旁。
她竟是要亲自审问。
秦媚儿自从那夜事发,被突然带上了离开建业的队伍,便觉情况不对,已惴惴不安多时,直到此刻暗室的门一关,公主殿下冷眉冷眼坐在上首,才算是噩梦成真。
他眼泪不要钱似地流下来,不等刑讯逼供,已是连声认罪,哀泣道:“哎唷,好我的公主殿下呐!奴真是悔不当初——呜呜呜,宝华大长公主殿下瞧上了那柳监理,问到奴这里来。奴推拖不得,又想着毕竟是旧日的主子,还是公主殿下的姑母,就算是真与那柳监理成了事,那不也是柳监理的福分吗?更何况柳监理一个男人,就算跟宝华大长公主殿下春风一度,又损失了什么?若是拒绝宝华大长公主殿下,奴个人的生死不论,说不得要坏了宝华大长公主殿下与公主殿下之间的情分……奴一时糊涂,又不敢拿这等小事去烦扰殿下,终至于做下错事来……”
穆明珠想到前世宫变那一夜,眼前这阉奴奉宝华大长公主之命给她端来一盏毒酒,此时只冷冷看着他表演,要拷问的也并非柳耀一件事,而是秦媚儿与宝华大长公主的“主仆情”。
前世今生,宝华大长公主把这阉奴送到她府中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140章
其实秦媚儿是个讨喜的仆从。
他在察言观色这方面,有超过绝大多数人的天赋。与静玉的自认为会察言观色、却常常闹笑话不同,秦媚儿是真的体察入微,甚至能掌握旁人的心。
如果只以这一世而论,秦媚儿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做出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就算是拿柳监理去成全宝华大长公主的好事,也并非死罪。
但是穆明珠知道前世他后来做的事情,又如何还能以公正客观的目光去看待这个人?
正如她前世看到齐云为给她报信而死之后,今生也不能再以憎恶冷漠的目光去看齐云是一样的道理。
她所看到的,身边人在前世后来所做的事情,已经深深影响了她对这些人的看法。
穆明珠没有吝啬于对秦媚儿的刑罚。
在嚎哭声与痛叫声之下,经由秦媚儿断断续续、前后反复几次的讲述,穆明珠终于梳理出他这枚小棋子对于宝华大长公主来说的用意。
原来宝华大长公主有一项见不得人的癖好,她不只喜欢在府中养侍君,还特别喜欢听旁的贵妇人与府中侍君的私事。
穆明珠只能尽量猜测宝华大长公主的心态,毕竟与时下男子蓄养妾室相比,女子养侍君的终究还是很稀少的。大约宝华大长公主便有些寂寞,苦于无同道之人。因此一旦遇到同好,宝华大长公主便很愿意与对方分享。只是相对来说,可能旁的贵妇人便没有那么爱分享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宝华大长公主开始给同好的贵妇人送仆从,或侍女,或宦官,都是聪明伶俐的下人,又因为是宝华大长公主所赠,一般来说很快就会成为贵妇人跟前的红人。
然后宝华大长公主要的回报也很简单,就是要这些旧仆时不时寻机会来见她,向她汇报府中贵妇人与侍君的私事。
这样一来,等到下一次宴会再见面的时候,宝华大长公主不只能看到那贵妇人与侍君,还能跟两人私下的事情对上号,大大满足了宝华大长公主私人的癖好。
而当初秦媚儿被宝华大长公主送到穆明珠身边,也是一样的道理。
只是穆明珠太过年少,又是公主之尊,虽然去岁性情一变,口口声声说要醉心风月,到底也未曾行事。所以宝华大长公主送秦媚儿来,第一步乃是要诱着穆明珠成就好事。也就难怪自从秦媚儿来到穆明珠身边,穆明珠喜欢右相萧负雪,秦媚儿在这件事情简直比穆明珠本人还要热切。从前穆明珠喜欢用秦媚儿,就是因为他会胡闹。只是以前穆明珠一直以为宝华大长公主府中出来的仆从都很会风月之事,没有多想。万万没想到,在第一步之后,秦媚儿还要向宝华大长公主汇报她和侍君的私事。
“呜呜,奴没有一句谎话……殿下饶了奴吧……”秦媚儿哭得肝肠寸断,脸上也不知是泪水还是血水,膝行上前,却给林然带着两名亲兵按住。
穆明珠透出一口气来。她不喜欢这等暗室之中的气味,浑浊沉闷,又混合了血腥气。她在走神的刹那,忽然想起齐云来,也不知他是怎么忍受的,做了这二三年的黑刀卫都督,想来大半时间都泡在这等事审讯室中。离开建业前那一夜,他说皇帝留他查陈立、赵洋等人的案件,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了……
“殿下!嗬嗬!奴什么都说了!”秦媚儿忽然高亢的哭喊声把穆明珠唤了回来。
穆明珠皱眉看他一眼,定下神来,冷静问道:“你说宝华大长公主要你们回去汇报那些私事。可就算是你,本殿若真有这等私事,你难道还能隔着窗户听不成?”
秦媚儿泣道:“殿下言之有理,殿下有所不知……”
穆明珠忍笑,冷声道:“胡说八道什么?”
秦媚儿已经被打服了,说话有些颠三倒四,见穆明珠发怒,浑身不由自主一颤,忙道:“分出去往各府的那些仆从,的确未必能知晓主人家的私事,只是要应付宝华大长公主处的差事,有时候不得不编些故事。宝华大长公主其实也不是很追究,故事编的精彩了,她一样有赏。只是奴在殿下身边这一年来……实在是连故事都没得编……”
穆明珠道:“怎么没得编?”她跟谢钧、萧负雪乃至齐云的叔父都有所来往。
秦媚儿为难道:“这编故事,总得有个影子。殿下身边虽然也有人,可是都太清白了,连影子都没有,叫奴从何编起呢?”
穆明珠微微一愣,道:“本殿身边的人,怎么就清白了?”她自认为好美色的名声已经传扬出去了,否则林然怎么会误会,荆州都督邓珏又如何会主动献殷勤?
秦媚儿被打怕了,先是满口道:“是是是,殿下身边的人不清白。”又解释道:“这……成了事儿跟没成事儿的一对男女往那里一站,那模样就不一样。殿下虽然名声在外,但那是外人不知根底。宝华大长公主殿下却总是可以看到殿下与殿下身边这些人的——真与不真,宝华大长公主殿下自己有眼睛。奴要是敢在这等事情上欺瞒宝华大长公主殿下,岂不是自己不要命喽?”
穆明珠明白过来。有过亲密接触的男女之间,在肢体动作上跟旁人是不一样的。尤其是正在亲热期的一对男女。这些从宝华大长公主府上出去的奴仆,要编故事,也得编宝华大长公主已经认定已成事侍君的。至于究竟私下的事情是什么样子,宝华大长公主其实并不在意,她只需要这些故事听起来真实刺激就够了。但是秦媚儿这个倒霉蛋,给分到了她身边来,偏偏她是嘴上喊得响亮,其实一个都没成事,虽然名声传扬出去,连远在荆州的邓玦都能误会,但是就在建业城中,宝华大长公主看着她跟谢钧、萧负雪等人一同出入,一双看过太多的眼睛自然能辨别究竟到了什么地步。这就使得秦媚儿要编故事都无从编起。
忽然之间,她感到一股寒意,如果说宝华大长公主能看出来,前世母皇岂不是也看得一清二楚?
那么在废太子周瞻死去的那个节骨眼上,她忽然退了预政,又借着风月之名,接近谢钧、萧负雪等人,落在母皇眼中,又会有什么猜测呢?
穆明珠默然坐着,半响,轻声道:“没想到,姑母竟然还有这等癖好。”
宝华大长公主这荒唐的人设不倒。
秦媚儿趴在地上,见方才那林校尉领兵,对他下了死手,知道今日若是交待不到位,怕是就要死在这暗室之中,等他的死讯传回建业,就算给宝华大长公主知晓了,又能如何?他瞅着话缝,忙要抓住这一缕生的希望,一股脑把自己所知道的,宝华大长公主府上那点阴私事情全都抖落出来了。
“好了。”穆明珠抚着眉头,只觉耳朵疼。她拷打秦媚儿,本意是要探知宝华大长公主的用意,以及宝华大长公主与谢钧的关系已经到了什么程度,在这些背后有没有谢钧的影子。
没想到正事儿不沾边,倒是问出来一堆屁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