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岱微微蹙眉,历来朝廷统计人口,都是一大难题。地方上的世家大族,乃至于普通的侨民都会想要藏匿人口,避免赋税徭役。这不是简单分派任务,便可以执行彻底的事情。
穆明珠淡声又道:“本殿已经上奏朝廷,请母皇发布新政。凡雍州正户,若是敢隐匿阻拦新政的,隐丁十人、隐地三顷以上者,杀无赦。”
最后“杀无赦”三字,她说得极淡,可是每个字从那红唇间冒出来,都像是泛着寒气。
有她在扬州的铁血手腕在前,无人会质疑她的决心与狠辣。
邓玦轻轻抬眸望向上首的公主殿下,丹凤眼中隐有思量。
“果有干犯政令者,届时还要邓都督相助。”穆明珠忽然转眸向邓玦看来,正与他目光相触。
邓玦扬眉一笑,颔首道:“此乃玦之荣幸。”
一时穆明珠起身而出,走过邓玦身边时,稍作留步,低声道:“本殿连日赶来,今日也乏了。待诸事稍定,再请都督过府叙话。”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轻笑道:“听闻雍州儿郎都勇健尚武,改日本殿率众游猎,还请邓都督赏光。”
邓玦含笑道:“悉听遵命。”
穆明珠目光落在他鼻尖那一抹灰痕上,隐下笑意,一点头当先去了。她领众人出府衙,往南郡城中一处行宫宿下。
邓玦没有受到邀请,缓缓而行,最后一个走出书房,望着前方浩浩荡荡离去的公主扈从,从袖中掏出一方洁白的丝帕,优雅而矜持地擦了擦鼻尖,抹去了那一丝炭色。
他从前早慧聪颖,幼时不知藏起锋芒,颇受其害,经得事情多了,便知聪明人固然得用、却也惹人忌惮,偶尔漏一点无伤大雅的破绽,说不得能叫对方卸下防备。
“都督。”荆州府兵的亲卫迎上来,抱拳俯身,“您欲往何处去?”
邓玦望着西天的晚霞,忽然有一点感慨,淡声道:“这是一则好问题。”
那亲兵一愣,却见邓玦飘飘荡荡、一路往府衙外去了,忙也跟上去。
邓玦出府之后,却没有归家,而是骑快马至城外江边,系马柳树下,登上了停泊在浮萍之间的一叶孤舟。他解了那小舟挽绳,独自驾舟往江心去。
十数名亲兵赶到时,只见满天云霞之下,江心一叶轻舟载着墨绿衣裳的都督远远而去,便知他又要往江中无人处垂钓去,此一去没有三四个时辰不会归来。众亲兵于是都纷纷解鞍下马,坐在河堤杨柳之下,取出自备的酒水饭食,吃喝玩笑之中,等候邓玦归来。
而另一边穆明珠入住行宫之后,丝毫不得歇息,方才在府衙之中的命令,只是简单直接的纲要。私下里,她自然还有话嘱咐底下的人。
萧渊陪着她一同用了晚膳,问道:“蔡刺史是什么态度?”
穆明珠跟他就不用遮掩了,直白道:“不能指望他。”
这也在萧渊意料之中。
他点头道:“只要蔡刺史不从中作梗就是了。”
“殿下,柳监理来了。”樱红轻声通报。
穆明珠命人去传召柳耀前来,是还有几件事要交代。
柳耀垂眸走进来,自从被公主殿下撞破身份后,她似乎有些无所适从。而她掩饰的方法,就是从前一贯的做派,脸上神色愈冷,更是没什么透露情绪的表情。好在她生得美,冷着一张脸也有一种无情的美。
“梳理州府中四郡户籍账目之事,由你领着底下的监理去做。”穆明珠淡声道:“此前在府中害你那人不能出来做事,换翠鸽临时顶上。”又道:“其实本殿想改革朝廷的度支账目、户籍统计等,由来已久。你做事时,若是有什么更快捷方便的法子,也不要藏私……”她玩笑道:“分享出来,于大家都有益处。”
柳耀听公主殿下提起那夜公主府中的事情,面皮一抖。原来那杯掺了催情之物的酒水,乃是监理之一,她昔日的一位同窗做的手脚。柳耀至今不知背后的黑手是谁,也不知为何是她中了招,隐约猜测与宝华大长公主有关,却也不能确定。公主殿下没有给她解释,她也就没有问,只仍旧安静低调做着她该做的事情。毕竟这样能运用擅长的算经做事的时光,对她而言,也是珍稀而不确定的。
一时柳耀领命而去,穆明珠又命传秦无天、王长寿与孟羽前来。
间隙中,萧渊在旁问道:“你府中有人要害那柳监理?”他神色凝重。
穆明珠知他想错了,无奈道:“是我名声在外,连累美人。”
萧渊微微一愣,望着穆明珠的神色,旋即明白过来,笑弯了腰,道:“府上哪个人才想出这招来?”又笑点着穆明珠道:“底下人才不会无的放矢,一定是你见那柳监理与齐云有几分相像,待他有几分不同,给底下人瞧出来,才揣摩你的心思如此讨好你。”
穆明珠心中一动,萧渊虽然知道齐云站在了她这一边,但是她在萧渊面前,并没有表现出跟齐云超出寻常的关系。萧渊说因她见柳耀与齐云相像而待之不同,可是看出了什么?她是哪里漏了痕迹?给萧渊看出不打紧,若是给旁人看出来却不妙了。
穆明珠垂眸,不动声色问道:“哦?我待齐云有何不同?”
萧渊正待回答,外面传来通报声,乃是王长寿等人应召来了。
若此时执意问下去,未免过于刻意。
穆明珠只得先让王长寿等人入内。
一时王长寿、秦无天与孟羽快步走进来,见礼后在挨着墙根的椅子上坐下来。
穆明珠先问秦无天,道:“在军中一切还可还习惯?底下人也都习惯?”因秦无天原本带的都是山匪,从法外狂徒,摇身一变成了兵,自然有些不适应。
秦无天仍是戴着黑色的面巾,只露出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她虽是女子,却比王长寿与孟羽都要高挑,哪怕是坐在椅子上,也比两人高出一截。
此时见公主殿下询问,秦无天欠身道:“回殿下,末将与底下人一切都好。最开始他们是有些躁动,但是经上庸郡一战之后,损失了一批原来弟兄,又与朝廷兵马同仇敌忾,也就渐渐习惯了。”
穆明珠点头,转向孟羽,笑道:“惭愧,连累你丢了都督之职位。”又道:“待到雍州事定,自然还要你官复原职。”
孟羽昔日那个扬州都督,乃是背后孟非白实打实拿银子与人脉堆出来的。现在孟羽作为穆明珠的“旧部”,被皇帝一纸诏令调拨到雍州来,却是叫孟非白的投资一时之间落了空。
孟羽深知眼前这位公主殿下的手段,也知她与自家郎君的交情,因此坐在椅子上,白胖的脸上露出一个亲近温和的笑容来,连声道:“算不得什么,算不得什么——殿下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穆明珠微微一笑,看向王长寿,这才转入正事,道:“你们带人往四郡清查人口户籍土地,一定会遇到许多隐匿瞒报的情况,只靠你们的人去查是查不清的。”她知道秦无天与孟羽虽然都带了兵来,但三人之中真正能在百姓之中发挥作用的,当是王长寿,因此目光落在王长寿面上,又道:“本殿不希望等你们清查过一遍之后,还要从头再来。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一上来就叫四郡震惊,使得无人敢隐匿瞒报。本殿交给你们一个法子,每到一地,必须把朝廷的政令宣讲明白。然后暗中细细查当地的豪族世家,他们托大惯了,这等时候多半会有不谨慎的。不用全都揪出来,就揪出其中最有权有势的一家来。”她淡声道:“杀一人而万人服,这个道理明白么?”
三人都是心头一凛,齐声道:“明白。”
穆明珠点头,对王长寿与秦无天道:“去吧。有什么事,寻樱红报于本殿。”留了孟羽下来,笑问道:“你家郎君一向可好?”
这问的便是孟非白。
孟羽欠身笑道:“郎君这一向都好,只是上次那批货物还未交易完,郎君便还留在外面。”又道:“郎君也挂念着殿下,上次来信,还说有一批上好的翠色瓷器,要送予殿下,以贺乔迁之喜。”
穆明珠微微一笑,道:“劳他惦记。上批货物,不知几时交易完?你家郎君几时得空了,也往雍州来走动一番。本殿没什么旁的招待……”她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下午在府衙书房吃的烤栗子,轻轻一笑,道:“倒是本地的栗子甘甜可口,还可请孟郎君一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