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的计划定下方向固然重要,可是实际操作时的分寸尺度更为关键。
古往今来宏图大志的帝王也不少见,可是有的成了千古一帝,有的却是杨广王莽。
穆明珠抬眸看向母皇,轻声道:“女臣年轻,正适合锐意进取,如刀锋向前。矫枉须过正,女臣一力做事,只要大计得施,旁的都不重要。若果真众怒难息,母皇届时可以下诏罪责于女臣。”
皇帝穆桢悚然一动。
用一孤臣破局,事成或不成,都可以弃此孤臣以收众人之心。
这等手段于皇帝来说并不陌生。
只是此等孤臣不易得。
如今穆明珠却主动要做这样的孤臣。
只是穆明珠到底还是年轻,把话说得太明白了些。
皇帝穆桢挪动了一下双腿,避开穆明珠的目光,低声道:“你若果真做成此事,便是大周的大功臣。有功则赏,朕岂会罪责于你?”
穆明珠便知母皇是赞许的,又道:“这是长远之法。若说眼前,焦家家财能支撑一段时日,却也不能叫众豪族王爷站在干岸上看着。豪强世家之富,不必去说。女臣这在外镇守的这五位皇兄,都是周氏子弟,不管多少,也该有所表示。”这是要一次性从豪强王爷等人手中“募集”资金。
皇帝穆桢点头道:“你只管放开手脚去做。”
做成了,国库充实,皇权巩固;做不成……
正如穆明珠自己所说的,皇帝穆桢随时可以下诏把她拿掉,平息众怒。
“多谢母皇。”穆明珠就此拿下了她想要的差事。
皇帝穆桢看一眼墙角的更漏,温和道:“你这次重伤初愈,许多人都挂心。朕在桂魄湖备下了家宴,你大舅父和表哥等人都在,一同过去说说话——叫他们看看你也放心。”
穆明珠没料到用过晚膳,还有一场家宴,她一贯不喜穆武,但因有蔡攀内鬼之事,此时倒有些好奇穆武的态度,便微微一笑,道:“早知还有宴会,方才女臣便少吃些……”
皇帝穆桢已经站起身来,轻声笑道:“虽是家宴,今日都是来看你的,你怕是难得吃上几口饭菜——所以朕先传你过来一同用了晚膳。”便当先往外走去。
穆明珠跟在皇帝身后,心中感慨,母皇若是有心之时,连宴会前先给她垫饱肚子都会考虑到。谁说皇帝日理万机,便不能对身边人心细如发了呢?只看她值不值得皇帝花这份心思罢了。
在去往桂魄湖的路上,穆明珠已经拿到了总揽粮草后勤的差事,心绪也暂时平静下来,坐在辇车上,以手撑头看月的时候,一抬胳膊想起袖中书信来,抬头见母皇御驾遥遥在前、已经转过一道弯去,左右宫人都垂首跟随不敢向她看来,而以现下的速度,到达桂魄湖总还要半刻钟,足够她看完齐云写来的信了。
因为不管齐云立场性情怎么变,他的信一定不会长。
穆明珠从袖中抽出信来,避开齐云写在封皮上的“公主殿下亲启”等字,小心撕开边缘,撑开封皮,从中抖出薄薄一夜信纸来。
她没有料错,这薄薄一页信纸上,只有短短三行字,比紧急军情的速报还要简短些。
“殿下玉体康复否?
臣驻军处,有秋李子甚甘甜,随信附上三篓,请殿下品鉴。
遥祝安康。”
穆明珠缓缓看完这三行的书信,复又送回袖中。
不知齐云送来的三篓甜李子在何处。前面十二日,她在韶华宫中闭门“养伤”,见不到信,与信一同送来的水果,自然也不会给她送到宫中来。
若是这信送来的时候早,那甜李子大约已经在旁的地方腐烂变质了——又或者是给看管的宫人偷偷分了。
齐云这封信并不怎么出奇。
就是在两人同去扬州之前,齐云也时常会送甘甜的水果入韶华宫——只从表面看,他是个无可挑剔的“准驸马”。
若是在从前,齐云的这等信件送到,穆明珠多半连拆开都不会,能扫一眼都算是极给他面子了。
但此时不知为何,穆明珠把那送回袖中的书信再度拉出来,明明只有简短的三行字,还是又细细看了一遍。
虽然她不曾见到信上所说的秋李子,但好像已经嗅到了成熟李子那种馥郁甜蜜的香气。
“唉。”
在明亮的月光之下,跟随的宫人忽然听到辇车上那年轻美丽的小公主殿下幽幽一叹,似是有无限惆怅。
穆明珠把这封信胡乱揉作一团,塞回袖中,想到她那封已经写就、但还未送出的“请退婚信”,淡淡皱起了眉头——核心的意思自然是无可更改的,但今夜回去,总可以再润色几笔,使之看起来和缓些。
一轮无暇明月高挂夜空,明月辉光如霜似雪,铺洒在桂魄湖上,丹桂送香,正是良夜。
可惜早已等候在水榭之中的人,并不那么可爱。
穆明珠下了辇车,跟在皇帝穆桢之后,一步步走入水榭之中。
水榭中参与宴会的诸人都跪了一地,迎接皇帝,在场有穆国公、穆武、执金吾牛剑、牛乃棠还有周眈,都是亲眷,的确是家宴;另有李思清在旁持壶——她是为服侍皇帝而来的。
“表妹这次在扬州可是得了意……”穆武一站起来,便第一个笑着说起话来,道:“你过来之前,我还听父亲与姑丈在说呢——说是你最后把那焦府来往的人情账簿给烧了,乃是极聪明的举动。不过我还没听明白,怎么就聪明了呢?若是留下来,以后年年都叫上面的人交银子,岂不是更好?”
皇帝穆桢笑道:“那你真得向明珠讨教讨教。”
穆国公轻轻拍了穆武后脑勺一巴掌,苍声道:“你这蠢猴!”
穆武捂着脑袋,委屈道:“儿子怎么就是蠢猴了?”
皇帝穆桢被他逗得一笑,入席坐了,笑着解释道:“这敲一笔银钱便烧了祸根,众人非但甘愿,还要谢公主厚恩。可若是年年捏着众人的罪证去讨要银钱,便是逼着众人恨她了。”
穆明珠当初一把火烧了众人罪状,是稳定扬州局势,安抚人心的好办法。
而且她烧了罪状,并不以此来要挟拿捏账簿上的人,其实也是示皇帝以忠心——她无意拉拢一个只听令于她的小集团。